元封三年,初秋。
未央宫,大朝会。
殿内死寂。
百官官袍摩擦的窸窣声都消失了。
空气里,只剩下金炉中熏香燃烧时,那几不可闻的“噼啪”轻响。
御座之上,刘彻的面容隐在十二旒冕珠之后,晦暗不明。
他沉默了太久。
久到殿前广场落下的黄叶,都仿佛凝固在了半空。
终于,他开口。
声音很轻,却让整座大殿的梁柱都震颤了一下。
“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上书致仕。”
轰!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像是无数根冰针同时扎进了肺里。
那个名字,与大汉的荣耀捆绑了整整二十年。
那个男人,要走了?
刘彻的声音没有停顿,平铺直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朕,准了。”
“其大司马、大将军职位,予以保留,以彰其功。”
“兵符,收回。”
话音落定,满殿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陛下,不可!”
众人循声望去,是新封的贰师将军,李广利。
他面色涨红,向前抢出一步,声嘶力竭:
“北境匈奴未灭,南境蛮夷蠢动,大将军乃国之柱石,怎可于此时卸甲归田!”
“臣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李广利的话,喊出了所有武将的心声,却也暴露了他的野心。
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队列之首。
卫青。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常服,与这满殿朱紫衮冕格格不入。
他没有看状若癫狂的李广利,甚至没有看御座上的刘彻。
他只是缓缓走出队列。
李广利还想再喊,却撞上了卫青投来的一瞥。
那眼神里,没有杀气,没有威压。
只有一片走过尸山血海后,万物成灰的疲惫与空洞。
李广利感觉自己像一个在神明面前手舞足蹈的丑角,所有慷慨激昂的言辞都堵死在喉咙里。
一个眼神,高下立判。
卫青一步步走到御阶之下。
郭舍人捧着紫檀木托盘,双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卫青沉默地,解下了腰间那枚黄金浇筑的帅印。
那枚陪伴了他半生,象征着帝国最高兵权的兵符。
当他将那枚沉重的印绶,轻轻放在托盘上时,发出“嗒”的一声脆响。
那枚帅印脱手,他挺直的脊梁,似乎才真正垮了下来。
他没有说任何话。
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御座上那个深不可测的男人。
刘彻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和。
“朕的茂陵旁,给你留了位置。死之前,给朕滚回来。”
卫青心中剧震。
他懂了。
这不是恩典,是枷锁。
他向着刘彻,行了最后一个标准的军礼。
脊梁挺得笔直。
一如三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
礼毕,转身。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宫门外,那匹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乌骓早已等候。
他没有上马,只是牵着缰绳,走上了长安城的中轴大道。
消息比他的脚步更快。
宽阔的朱雀大街两侧,人头攒动,却落针可闻。
酒肆的门板,一块块合上。
商铺的幌子,一面面收起。
街边玩耍的孩童,被父母死死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双惊恐又好奇的眼睛。
整个长安,都在用一场最盛大的沉默,为他们的军神,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