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起,豫州治水的功劳簿上,没有林昭这个人。我只是白鹿书院一个即将回乡备考的普通童生。”
他将自己,从这桩泼天大功里,彻彻底底地抹掉了。
“为什么?”黄文轩不能理解,他急得脸都红了,“那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名声!”
“因为那名声是催命符。”林昭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出身寒门,无根无萍,却立下不世之功。在那些大人物眼里,我就是最碍眼、最容易捏死的那只蚂蚁。
我若不死,他们寝食难安。我若陨落,他们才会彻底放心。”
他看向裴云程:“而云程兄你不一样,三代翰林的家世,就是你天然的护身符。经世社这面大旗,由你来扛,风吹雨打,轻易不倒。”
一番话,将屋内的最后一丝热气也浇得干干净净。
裴云程沉默地消化着林昭的安排,他明白,这面大旗沉重无比,但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昭的目光没有停留,转向了角落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齐洲。
“齐洲。”
“干嘛?”齐洲斜着眼,没好气地应了一声,手指却在茶杯上摩挲个不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经世社要蛰伏,但不能死。”林昭的声音压得很低。
“社员们要编撰书册,要继续格物测绘,这些都需要钱。豫州府的赏赐,我们一文不能要,这笔开销,要从别处来。”
齐洲嗤笑一声:“怎么,你还指望我那姑姑家开善堂?苏家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利字当头。”
“我没说要白拿。”林昭不为所动,平静地说道。
“经世社这一年积攒的水文数据,就是最大的利。你告诉苏家,我们可以提供精确到村镇的水文预警,帮他们的商路规避风险。
另外,将格物社的实测方法和正心社的经义理论彻底融合,书院里那些家境贫寒却有天分的学子,要重点培养。
这些人,以后就是我们真正的根基。”
齐洲撇了撇嘴,没再反驳。
他虽然嘴巴毒,但脑子转得飞快,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价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用知识和人才,与苏家这个商业帝国进行深度捆绑。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就是让我给你当大管家,顺便兼任钱袋子么。放心,饿不死你手下那帮穷书生。”
交代完齐洲,林昭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
黄文轩一直没怎么说话,他听着林昭冷静地剖析利弊,安排后事,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他的拳头在桌下越攥越紧,脸上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憋闷的红色所取代。
当林昭看向他,准备开口时。
“我不干!”
黄文轩猛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板凳,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顽皮笑意的脸,此刻涨得通红,眼圈里水光闪烁,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和豁出去的坚决。
“昭弟,我跟你一起走!”
这一声怒吼,把屋里所有人都吼得一愣。
“你……你一个人回越城,我不放心!”黄文轩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不管什么大局,不管什么蛰伏。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表弟,刚刚得罪了天大的人物,现在要一个人走几百里路回家。
“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我……我好歹练过几天拳脚,能护着你!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的颠三倒四,却字字发自肺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一向最能说会道的齐洲,此刻也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裴云程那张沉稳如山的面孔上,也流露出一丝动容。
他们都忘了。
忘了这个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林昭,今年才九岁。
他再怎么妖孽,也只是一个还没到人腰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