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通冥台外寒风如刀。
那孩童被两名粗使太监押着,瘦小身子瑟缩在破旧棉袍里,双手染满朱砂,指节发青,像是被人硬生生按进滚烫的血池中浸过。
他嘴唇干裂,不断喃喃:“我抄了伪律……该死……爹说写了就会死……可我还是写了……”声音断续如游丝,却字字渗入骨髓。
沈青梧立于石阶之上,黑袍无风自动,左耳垂下的银坠微微震颤——那是她与幽冥之间的引信。
她一眼便看出,这孩子身上缠绕着不属于人间的“罪痕”。
不是业报,不是因果,而是一种极其隐蔽的律线,细若蛛丝,自眉心悄然钻入识海,像毒藤般盘踞在神魂深处。
她眸光一冷。
这是墨渊留下的“反契纹”。
专为诱骗无辜者代背重罪而设。
一旦沾染,魂魄便会自行认罪,哪怕从未动笔、未曾知情,也会在意识深处生出“我有罪”的执念,最终自我崩解,成为西疆旧怨的祭品。
“你们连孩子都不放过?”她声音极轻,却如霜刃出鞘,割裂夜幕。
不等回应,她已抬步走下台阶。
指尖凝起一道幽光,轻轻点向孩童额心。
刹那间,魂识贯通,她的意识沉入对方识海——
眼前景象骤变。
一间昏暗书房,烛火摇曳。
父亲伏案疾书,手抖得厉害,墨迹歪斜。
年幼的孩子蜷在角落,捧着半块冷饼啃咬。
窗外雷声轰鸣,一道金光劈开夜空,照在桌案上摊开的《天律总纲》誊抄本上。
那“赦”字赫然泛起血光,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
下一瞬,记忆碎裂。
沈青梧猛地抽回手,喉间涌上腥甜。
她强压下翻腾气血,右手结印于胸前,低声诵出判词:“罪非所承,冤由上溯。今启代受之途,以吾身为界,替此童承三日心狱。”
话音落,天地骤静。
一道漆黑裂缝自她脚下蔓延而出,宛若冥河倒灌,将她与孩童笼罩其中。
空中浮现出七道残影——正是此前自裁七人临终前的悔恨具象化。
这些罪痕本应消散,却被某种力量重新牵引,汇聚成一条猩红锁链,直扑孩童天灵盖。
而就在锁链即将贯穿之时,沈青梧猛然张开双臂,以身迎击!
“轰——”
无形冲击波荡开,四周石栏尽裂。
她一口鲜血喷出,右眼瞬间失去焦距,视野模糊中竟闪过一片荒山野岭——那是她前世最后的记忆片段:师父躺在血泊中,手中紧握赶尸铃,嘴唇微动,似在喊她的名字……
画面戛然而止。
一滴血泪,顺着她右眼角缓缓滑落。
赶尸师父的最后一段记忆,消失了。
她跪倒在地,呼吸急促,掌心银印灼痛如焚。
烬瞳金钗剧烈震颤,几乎要脱离发丝,发出尖锐低鸣:“不能再代!再代三罪,魂将离体!你已失六段根本记忆,若连‘师名’都忘却,契约反噬即刻降临!”
沈青梧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撑起身,将昏迷的孩子抱起,交予守候在外的老宫女,冷冷下令:“送他去偏殿,用净水洗去朱砂,封其口七日,不得提一字过往。”
随后,她转身走向通冥台深处那座废弃军碑。
碑身斑驳,布满裂痕,唯有中央一点微光尚存。
她伸手抚上碑面,低声问:“为何孩童也要背罪?”
军碑忽然剧烈震动,石屑簌簌而落。
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从内部挤出,仿佛千万亡魂合力嘶吼:
“因‘赦’字……原是帝王血誓。”
话音未落,碑面浮现幻象——
百年前烽烟初定,开国皇帝萧烈立于祭坛之上,剑锋划过手腕,鲜血滴落在黄绢诏书之上。
那一笔“赦”,是以皇族血脉书写,庄严宏誓响彻天地:“凡持赦令者,不论出身贵贱,皆可免死罪一次。此约通阴阳,贯轮回,永世不毁。”
可画面陡转。
百年之后,同一道“赦”字被剥离原意,扭曲为“赎罪之符”。
权臣以万人之痛供养此字,使其化作摄魂利器,凡触之者,无论是否知情,皆被视为共犯,被迫承受滔天罪孽。
而真正的篡改者,早已隐匿于史册之外。
沈青梧冷笑,指尖划过碑文裂痕:“原来最该被审判的,从来不是写字的人,而是改字的人。”
与此同时,乾清宫密室烛影跳动。
萧玄策翻开一页泛黄手札,字迹苍劲却透着警告:“赦令不可轻授,若用于逆天之契者,帝寿折半。”他目光一顿,指腹久久停在“折半”二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