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没接。
只将茶杯轻轻推到她面前,杯底与木桌相碰,发出细微一响。
“你说过,茶凉了就苦。”茶凉了。
林野盯着杯口最后一缕水汽消散,像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落在母亲空了的茶杯上,杯底残留的茶叶蜷缩如枯叶。
十五分钟,她们一句话也没说。
空气里只有挂钟的滴答,一下,又一下,敲在神经末梢。
可林野的心口在震颤。
那圈盘踞在胸骨下方的荆棘纹身,正泛起从未有过的微光——不是刺痛,不是灼烧,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共鸣。
她没有主动开启情绪感知,可这系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悄然张开触须,探向对面那个她恨了半生的女人。
周慧敏垂着眼,手指抠进掌心,指节发白。
她像在抵御某种突如其来的侵袭,又像在死死压住体内即将喷涌而出的裂痕。
就在那一瞬,林野“看见”了。
不是画面,是情绪的洪流——羞耻如铁锈缠住喉咙,恐惧像冰冷的手攥住心脏。
她感知到那个夜晚:厨房角落的火苗舔舐纸页,日记本在铁盆里蜷曲成灰,周慧敏站在一旁,眼神空洞。
然后是浴室,水龙头开到最大,冷水砸在脸上,她跪在瓷砖上,肩膀剧烈抖动,却不敢出声。
她怕林国栋听见,怕自己听见——听见那句盘旋二十年的质问:“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林野呼吸一滞。
她从未想过,那个撕她日记、烧她文字、用“为你好”筑起高墙的母亲,也会在深夜跪着哭,怕被发现,更怕心软。
“你烧我日记那天,”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一场旧梦,“是不是也哭了?”
周慧敏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仿佛被剖开了最深的暗室。
她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可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震惊、惊惶、还有一丝……被理解的震颤。
林野没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看着这个穿旧羊绒衫的女人,如何一点点从“狼妈”的壳里剥落,露出底下同样伤痕累累的血肉。
门外风起,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无数未说出口的话在低语。
良久,周慧敏站起身。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卸下某种沉重的盔甲。
她从包里取出U盘,轻轻放在茶几上,与那杯凉茶并列。
“我……报名了家长共情训练营。”她说,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林野怔住。
不是“对不起”,不是解释,不是辩解。
可这句话,比任何忏悔都更让她心头一颤。
周慧敏转身,脚步比来时轻了许多,仿佛卸下了什么。
门轻轻合上,留下一室寂静。
林野没动。
她望着那扇门,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母亲刚才坐过的位置——忽然,她注意到,那件旧羊绒衫的左肩,有一处明显的塌陷,布料微微下垂,像是长期负重留下的印记。
和她自己,因多年蜷缩在电脑前写作而形成的姿态,一模一样。
她的心口猛地一揪。
原来她们都在以同样的姿势,承受着同样的重量。
她缓缓伸手,拿起U盘。
指尖触到金属外壳的瞬间,一股灼热从掌心窜上脊背,仿佛握着的不是存储设备,而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里面封存的,是母亲删改的回忆,是谎言与真相交织的碎片,是二十年压抑的呼吸。
她没开电脑,没连直播系统,只是将U盘攥在手心,走到窗边。
江予安站在楼下,抬头望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
他没上来,只是朝她轻轻点头。
林野回望他,终于,轻轻握紧了那枚U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