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端坐在位上,笔尖悬着,半天没下笔。
身旁几个同窗已经低头奋笔疾书,纸上“家有薄田十亩”“父操樵薪,母织布纱”的字样工整又堂正。
他的手心全是汗。
“嫂嫂卖吃食”六个字已经在脑子里转了无数遍,越想越觉得别扭。
“周临安。”
夫子的声音忽然传来,平平淡淡,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临安猛地起身,手忙脚乱地拱手:“学生在。”
“你还未下笔。”
“回夫子……学生……”
他结巴了几下,声音低下去,“家贫,无田,嫂嫂以卖食维生。”
堂上鸦雀无声。
有学子忍不住偷笑,肩膀一抖,纸页轻响。
夫子却没发火,只是看了他很久,久得连窗外的风都停了。
“卖食?”他重复一遍,语气不重,听不出情绪。
临安额头冒汗,脊背笔直。
“夫子。”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稳一点,“嫂嫂手巧,勤而不怠。虽为妇人,却自力自生,未曾伸手于人。”
夫子沉默。
半晌,才缓缓点头:“知礼守义,亦能明家风。”
全堂学子一片错愕,赵子昂差点笑出声。
临安心头的石头落地,腿几乎有点发软。
傍晚,书院放学。
临安一路小跑回家,远远看见铺子门口那抹熟悉的身影。
孟鸢在收摊,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角带着薄汗。
他冲上去,气还没喘匀,声音就忍不住扬高:“嫂嫂!夫子说你勤俭守礼,还夸我家风正!”
孟鸢手一顿,转头看他。
“真夸了?”
“真的!”临安眼睛亮亮的,神气得像捡了金子,“夫子说我嫂嫂是贤人之范。”
孟鸢失笑,抬手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弹,“这嘴,越来越能说了。”
柳氏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瞧瞧,连夫子都知道咱家嫂嫂能干。”
孟鸢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忙转身去洗锅。
锅底的油热得发亮,她倒了些冷水进去,水花一炸,蒸气扑面。她侧过头去,神色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嫂嫂,”临安在旁边小声问,“我写了实话,不会害你吧?”
孟鸢笑着摇头,“实话最不怕人问。”
夜里,铺子关门。
柳氏早早睡下,屋里只剩孟鸢和临安。
他趴在桌上摊开书卷,一边背一边打盹。
孟鸢给他披上衣裳,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读书也好,卖食也罢,咱家就这么一口锅,能吃饱,能睡安稳,就是福。”
火光在灶里微微跳动,映着她的侧脸,带着点笑意。
第二天,铺子一开门,外头就来了几个生面孔。
他们穿得体面,腰间挂着玉佩,显然不是寻常人。
为首的中年男子笑着开口:“这位便是周嫂吧?县衙衙役张成,奉知县大人之命前来。”
孟鸢眉头一动,“不知有何事?”
“昨日书院童生上呈勤俭录,大人阅后心生好奇。特命我来一趟——”
那人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请周嫂明日入县署,为官宴再备一道菜。”
柳氏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水盆。
“又是宴席?”
孟鸢沉默了片刻,缓缓抬眼。
“请问,”她语气平静,“大人要的,是那日的椒盐脆鸡?”
张成一愣,旋即拱手笑道:“周嫂果然聪慧。大人说——那味,回味至今。”
孟鸢垂眸,心头一阵微凉。
看似是好事,可被官家记挂着,哪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