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鸢笑,“那您多来几次,替我喊喊火。”
“娘子这嘴,比汤还会劝人。”
“我劝火,顺带劝人。”
忙到午时,汤锅里又见底。
灰衣内侍汗都下到脖子了。
“娘子,咱这还卖不卖?要不歇会?”
“歇火,火就散。”
“那您不歇?”
“人还没吃完。”
她重新添水、加酸菜,火一旺,锅又响。
周临安端着一盆碗跑进来。
“嫂嫂!有个官差在门外问,说想见主厨。”
“谁?”
“说是宫里来的。”
孟鸢的动作停了下。
“宫里?”
“是。太子殿下的随侍。”
灰衣内侍脸都白了。
“不会是来查的吧?咱这火不合规吗?”
“怕什么。”孟鸢擦擦手。
“火正旺。”
她走出去,门口那人一身暗金衣纹,眼神高冷。
“奉命问,今日‘御膳坊’所用油、酱、料,皆自行调制?”
“是。”
“宫中厨规,有制酱之限,你可知?”
孟鸢一挑眉,笑。
“我不在宫里,就不算破规吧?”
那人一愣。
“若真要问,就回去问太子——他下的旨,让我‘惠民食’,惠,不会拘火。”
话说得不高,可一屋子人都听见了。
外头的食客齐声笑,“娘子说得好!”
那随侍脸一沉,“放肆——”
话还没落音,后头有人悠然接了句:“朕也想尝尝,算不算放肆?”
声音平平,却让所有人齐齐跪下。
孟鸢回头一看,心一凉——太子,微服亲临。
“这碗酸汤鱼,可给本宫一份?”
“自然。”孟鸢行礼,
“不过殿下得排队。”
人群哄笑。
太子也笑了笑,“好,那本宫排队。”
他真去站在队尾。
周临安差点摔了碗。
“嫂嫂,这……”
“你还愣着干嘛?盛汤去啊!”
她笑着,手底下翻锅。
“这汤,不论贵贱,来的人都一样。”
太子喝完那碗汤,没说话,只抬头看了她一眼。
“果然,味道稳。”
“殿下夸奖。”
“本宫不是夸味。”
孟鸢一愣。
太子已经转身走了。
他身后风一过,桌上碗还在晃。
灰衣内侍低声道:“娘子,他什么意思?”
“没意思。”
“那看嫂嫂脸红?”周临安探过来。
“那是火烤的。”
“您这是天天被火烤啊。”
“要不你来试试?”
“嫂嫂舍不得。”
“我舍得你洗碗。”
“……”
那天傍晚,人散尽,锅底空。
天边的霞落在锅上,红一片。
孟鸢坐在门口发呆。
周临安在一旁抄账。
“嫂嫂,今天收银一百七十二文,扣油料,净赚一百三十五。”
“够一家人吃半月。”
“嫂嫂要真开铺,我替您写招牌。”
“写什么?”
“人多火旺。”
她笑:“旺了就会烫。”
“那也得烧。”
她抬头,夕阳落在他眼里,亮得惊人。
“临安,你这火——挺会撩的。”
“嫂嫂教的。”
“滚去收摊。”
“得令。”
夜色落下。
街口的“御膳坊”门头上,那盏小灯还亮着。
风吹得灯晃晃,可火芯一直没灭。
孟鸢看了它一眼,心里忽然想起柳氏的包子铺。
御膳坊的灯越烧越亮。
亮得都快照到衙门口去了。
头几天,街坊笑。
再过几天,坊口的人就多了嘴。
“宫里出来的厨娘,还能随便卖吃食?”
“听说那酸汤一碗三文,太便宜,不合规矩。”
“这叫扰市。”
也有打圆场的。
“人家卖的是手艺,又没偷没抢。”
“你懂啥,人家那是宫味,卖便宜就压价了。”
这些话,孟鸢都听见。
她没吭声,只是把锅烧得更旺。
火一亮,气就压得下去。
“娘子,这几天人怎么少了些?”灰衣内侍小声问。
“风往哪边吹,人就往哪边走。”
“那咱还烧?”
“烧。”
“那若是官府真来查呢?”
“查锅就查锅,咱锅底干净。”
周临安在门口听见,笑着补一句:“嫂嫂这话,能刻在牌匾上。”
“你别贫,去把账拿来。”
“嫂嫂这几天没睡吧?”
“火不歇,厨子不敢躺。”
果然,第三天上午,来了几个人。
穿官服,带腰牌,一进门不买吃的。
头一个就问:“此处谁主事?”
“我。”孟鸢放下勺,行了个礼。
“宫中膳吏不得经商,你不知吗?”
“我奉殿下旨出宫惠民。”
“旨在哪?”
“口谕。”
“口谕能作凭?”
孟鸢笑。
“那大人吃饭,也要凭旨吗?”
那人一愣,脸一沉。
“放肆!敢讥讽官差!”
“我说的是真话。”她声音不高,却稳。
“火是殿下给的,我只守火。”
空气里忽然安静。
外头围了一圈人。
周临安赶紧走过来,挡在她前面。
“大人若要查,先查账。银两清清楚楚,不欠一文。”
那官吏皱眉,掀开账本。
一页一页,全是干净笔迹。
他冷哼一声:“好字。”
又抬头瞪周临安,“你是何人?”
“膳房记事官。”
“膳房?那你更不该在此。”
“我奉命协助。”
“奉谁命?”
“太子殿下。”
那几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再多问。
领头的敷衍两句,转身走了。
人群这才松了口气。
灰衣内侍小声道:“娘子,这事怕不平。”
“怕什么,火不灭,锅就不凉。”
她擦擦手,笑着去添柴。
下午,风忽然变了。
街上的摊贩们都在议论:
“御史衙门要查宫人外卖!”
“说是太子身边有人走账。”
“天哪,这下怕要关铺。”
孟鸢一锅汤正烧到一半,听见外头的人声。
她手上的勺微微一顿。
周临安从人群外挤回来,神情比平常要沉。
“嫂嫂。”
“嗯。”
“宫里有人弹劾你。”
她没动,低头看着锅。
“弹我?弹什么?”
“扰市。损膳局名声。”
“呵,火烧太旺,别人看着眼红罢了。”
“嫂嫂,这回不是闹着玩,
听说是右谏台提的折子。”
“那就等。”
她的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起伏。
只是转身把火拨大。
“火灭了,汤就糊。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