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鸢抬眼,看那三盏烟气。
左边那盏烟粗而直,香浓气烈;中间那盏缭乱不定,像被风扰;
唯有右边那盏,烟极细,缓缓上升,不偏不倚。
“右盏。”
“为何?”
“香要稳,先稳火。火稳则香上,香稳则人安。”
圣上微微挑眉:“如此说来,香能安人?”
“香不能安人,人能自安。臣妇只是借香,让火不乱。”
殿内一静。
圣上低笑一声,转头看太子:“你这东宫的厨女,倒比许多言官聪慧。”
太子垂眸:“臣所见略同。”
孟鸢低下头,心口稳如磐石。
圣上忽然起身,缓步走下阶。
“我昨日看折子,东宫有‘桂香案’,你可知那是假?”
“民妇知。”
“你如何察?”
“假桂入盏,火色必青。”
圣上抬手一指那盏香:“此香何色?”
“殿下所调,略青。因桂中夹盐。”
太子闻言微怔,片刻后笑:“果真细。”
圣上哈哈一笑:“好,好一双眼。”
他忽然顿住笑声,收回目光,低声问:“你愿入内廷,掌香?”
午后天阴。
寿宁宫的檐角垂着两串风铃,风过不响,只是晃。
院里种了十几株桂树,老枝蜿蜒,叶子厚,香气淡到近乎苦。
孟鸢提着香箱,走得极慢。
地上的青砖太滑,鞋底一不小心就会打滑,她下意识收紧脚趾,听见布底鞋发出轻轻的擦声。
“娘子,慢些。”灰衣内侍跟在后头,小声提醒。
他手心全是汗。
殿门半掩着。
太后不喜欢光,帘子厚得连风都透不进。
孟鸢进去时,眼睛一时适应不过,眼前一片暗。
鼻子先被香气打了一下——不是桂,是龙涎。
甜得腻,像是厚重的金。
她在那股味道里几乎要喘不过气。
太监领她到帘前,压低声音:“太后身子弱,少说多做。”
她点头。
脚一弯,膝盖刚触地,帘后传出轻轻一声——
“跪着不用磕头,怕你头香气掉了。”
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老人的倦意,却有穿透力。
孟鸢心口一颤:“谢太后恩典。”
太后似乎在笑,听不出真假:“你就是那做香的?弄得殿下整日闻着不肯歇?”
孟鸢垂眸:“民妇做香,不敢扰殿下。”
“扰不扰,要问人家是不是安稳。”
帘后停顿了一下,又道:“本宫这些日子睡不实,你既能安人梦,就安我的梦试试。”
孟鸢抬眼,看那帘底的金边,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摆了炉,火刚点上,风从殿角钻进来,烛火一跳。
太监赶紧去遮,孟鸢却伸手挡了下,笑:“不碍,火怕闷。”
太后似乎听见,轻哼一声:“你倒有性子。”
孟鸢手指在香末里一拢,桂粉、莲心、陈皮、藕粉——她没按昨夜的方子。
那香若做给太子,是稳的;
做给太后,要先净,再甜,最后收回去。
她手下的勺子绕着火旋了一圈,香气一点点上来。
一开始几乎无味,只有淡淡米香;
再后来,有桂的气,却被莲心压下,留下的是一种极淡的苦。
太后低声:“这香不似香,倒像粥气。”
“是。”孟鸢轻声道,“太后体弱,粥香最安。”
“粥?我不吃粥。”
“只是闻,不吃。”
太后没有说话。
香烟慢慢绕开帘脚,往上卷,像一层雾。
孟鸢盯着那雾,一瞬恍惚,仿佛能看见自己当年推车卖包子时的蒸汽——
也是这味,只是更粗。
帘内忽有轻咳。
“这香,让人昏。”
孟鸢急忙跪下:“太后若觉不适,臣妇立刻止火——”
“止什么。”太后的声音轻轻的,却不怒,“我只是有些倦。”
那“倦”一出口,整座殿都静了。
孟鸢趁着太监去添茶的空当,悄悄调小火。
香线变细,烟几乎看不见。
她心口跳得乱。
不知太后是真的倦,还是在试她的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头风铃轻响,像有人在远处走。
帘内终于传出一句话:“这香,比宫里那些金贵玩意强。”
孟鸢抬头,额头上一层细汗。
太后又道:“殿下挑得人,倒有点意思。——你叫什么?”
“孟鸢。”
“鸢……那是风筝的鸢?”
“是。”
“风筝好放,不好收。记得。”
那声音淡淡的,像在梦里。
孟鸢心里一紧,低头应是。
太后摆手:“下去吧。”
孟鸢退到门外时,腿都麻了。
出了殿,风一吹,她才发现背上全是冷汗。
灰衣内侍小声问:“娘子,太后那边可还顺?”
“嗯。”
她喘了口气,靠着柱子笑了笑,“只是有点困。”
那困不是睡意,而是那种被捏紧后忽然松开的疲惫。
她摸了摸手心,香灰烫得发烫。
她回到香膳房,门口放着一篮桂花,花瓣被风吹散了一地。
灰衣内侍说:“寿宁宫的人刚送来的,说太后赏。”
孟鸢蹲下,把花一朵朵拾起来。
有些花瓣碎了,香气反倒更浓。
她捧着那一篮花发了会儿呆。
“赏的东西,怎么还带考验味儿。”
她轻声说,像自言自语。
夜里,她没点灯。
炉火一闪一闪,屋里只听见桂花干裂的声音。
她拿笔,想把今日的香方记下来。
笔刚沾墨,门外传来一阵轻响。
有人在敲门——两声,停,一声,再停。
是那种熟悉的节奏。
孟鸢放下笔,起身去开门。
月光照在地上,一个影子立在那里,衣角微湿。
周临安。
“你疯了。”她低声道,“这时候你还敢来?”
他没进门,只在门口笑,气息全是夜风的味道。
“我听说,太后睡着了。”
“是。”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眼神微亮,“嫂嫂,我不是为看你,我是来还东西的。”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
她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撮桂末。
“你香库里少的银盏——是他们调出来陷你。桂我替你查过,假的。”
孟鸢怔了怔,眼里闪过一瞬复杂的光。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笑:“我不进门,你放心。”
“你该回去。”
“回去前——想告诉你一件事。”
他抬头看向夜空,月色正淡,桂香被风吹得零碎。
“那日御书堂的假香,查到了人。太子没说,却在等。嫂嫂,这次,风向在变。”
孟鸢握着那包桂粉,指尖一抖。
“变到哪边?”
“我不知道。”他苦笑,“风这东西,谁说得准。”
她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风一吹,屋里那团小火熄了。
烟气上升,化开。
他转身离开,背影被月光切成一半。
她望着他走远,忽然抬手,将那包桂粉撒进冷锅。
一瞬间,香气猛地爆出来。
甜、烈、带着一点咸味——跟那夜她烘错桂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夜深得出奇。
风从御街那头刮进宫里,吹得灯一盏盏歪着。
香膳房外的桂花落了一地,踩上去“簌簌”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