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NIcU恒定的低温和仪器永不疲倦的低鸣,共同编织成一个与外界时空剥离的茧。亚低温治疗的七十二小时,就在这冰冷的静谧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而缓慢。顾锦城的生命体征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纤细钢丝,每一次心电图的微小波动,每一次呼吸机参数的细微调整,都牵动着所有守护者紧绷的神经。宋墨涵每日定时的“声音治疗”未曾间断,那些琐碎的日常回忆、刻意平静的阅读声,以及偶尔压抑不住的哽咽,成了这片纯白冰冷世界里,唯一温热的、属于人性的底色。监护仪上,代表脑电活动的bIS数值那些偶尔跳脱出平直线条的细微波动,如同黑暗中偶尔闪现的萤火,虽微弱,却成了宋墨涵紧紧攥住的精神支柱。
时间一到,红灯亮起,标志着更为关键、也更具风险的复温阶段正式启动。这是医疗预案中早已用粗体标红的危险节点,要求缓慢、精确地提升核心体温,任何操之过急都可能导致颅内压的报复性反弹,功亏一篑。整个医疗团队,在苏迎的指挥下,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如同即将迎接风暴的航船。物理控温毯被小心撤下,代之以更为精密的体外循环温控系统,各种血管活性药物和脱水降颅压药物调整方案也已就位,严阵以待。
宋墨涵被客气而坚定地请到了观察室外。此刻,里面是纯粹的、不容任何非医疗因素干扰的医学战场。她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弯月牙似的红痕。隔着那扇厚重的玻璃,她的目光如同被焊住一般,牢牢锁在那个被无数管线与仪器包围、依旧沉寂无声的身影上。玻璃映出她苍白而憔悴的脸,也映出身旁顾震霆和林静婉紧绷的身影——他们不知何时已悄然返回,静立在一旁,林静婉的手紧紧抓着丈夫的手臂,指节泛白,顾震霆面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唯有微微颤抖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开始复温,目标体温36.5至37摄氏度,速率每小时0.25摄氏度。”苏迎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清晰地传出,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公式。但这声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宋墨涵的心脏。
最初的几个小时,数据相对平稳。顾锦城的核心体温如同蜗牛爬行般缓慢上升,颅内压数值在预判的范围内微微浮动,尚在可控之中。气氛虽紧张,却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然而,就在体温接近正常范围下限时,最担忧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苏主任,患者颅内压升高,55hg,趋势持续向上!”监护护士的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紧绷。
苏迎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立刻下令:“静脉滴注20%甘露醇125l,加快滴速。同时调整镇静药物泵速,维持Rasay评分5级。”
强大的脱水剂和镇静药物作用下,颅内压短暂回落,但就像被按压下去的弹簧,不久后又以更顽强的姿态攀升上去,甚至一度触及60hg的危险红线,警报声刺耳地响起。观察室外,宋墨涵看着屏幕上那根代表生命威胁的曲线不断上扬,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要随之停滞,肺部像被灌满了铅水。林静婉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将脸埋进丈夫的肩头。
NIcU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各种降压方案轮番上阵,高渗盐水、利尿剂……效果却总是差强人意,颅内压如同脱缰的野马,难以驯服。
“苏主任,压力持续过高,时间若延长,恐怕……”一位资深护士低声提醒,未尽之语充满了担忧。持续的颅内高压会对脆弱的神经细胞造成不可逆的二次损伤,即使保住生命,也可能意味着永久的意识障碍。
苏迎紧抿着唇,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所有监护屏幕上的数据流,脑中飞速计算着每一种药物的协同与拮抗,评估着所有生理学上的可能性。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心率变异性的趋势图上——就在几分钟前,宋墨涵情急之下通过话筒简短地说了一句“顾锦城,坚持住”之后,他那原本有些紊乱的心率,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平稳瞬间,虽然随即又被异常的数据淹没。
一个大胆的、近乎违背纯粹生物医学模式的想法在她脑中闪电般形成。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观察窗边,拿起对外通话器,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甚至带着一丝命令:“宋医生!现在,跟他说话!用你最直接、最能刺激他情绪和记忆的内容!快!我们需要调动他自身的中枢调控能力!”
宋墨涵猝然一愣,随即瞬间明白了苏迎那超越常规的意图——这是在用情感和认知层面的潜在刺激,去赌博式地激发他大脑深处尚未被损伤或抑制的神经调节功能,以此来对抗生理上的危局!这是将科学的精密与人性的力量,做一次背水一战式的结合!
没有时间犹豫,她几乎是扑到话筒前,所有的担忧、恐惧、羞涩在瞬间被强大的意志力压下,只剩下一个无比纯粹的信念——唤醒他!把他从黑暗的深渊里拉回来!
“顾锦城!”她的声音不再是最初那些温柔絮叨的低语,而是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屏障的锐利和急切,像一把凿子,试图敲开沉寂的冰层,“听着!你不是说要带我回你长大的军区大院看看吗?你说过那里的老槐树夏天会开满花,香味能飘出好几里地!你说要教我打靶,笑我肯定连枪都端不稳!还要让我看看你手下那群兵崽子是怎么被你训得嗷嗷叫的!顾锦城,这些承诺你都忘了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战鼓,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玻璃内外每一个人的心上。
“顾锦城,你是个军人!铁骨铮铮的军人!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暗影’小组的仇还没报,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还没被彻底揪出来!你就这样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像个逃兵!霍霆深还在外面拼命地查,你的兵还在等着你归队!你给我醒来!这是命令!”她甚至用上了他可能最熟悉的、属于他们那个世界的语言。
“还有……还有我……”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哽咽,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说过要保护我的……用你的生命。你现在这样,算什么保护?顾锦城,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活着,完完整整地、清醒地回到我身边!你听见没有!我需要你!”
她没有说“爱”字,但那句反复强调的“我需要你”,在此时此刻,穿透了生死的界限,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具分量。那是超越了浪漫情感的、生命对生命的依赖与托付,是并肩作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