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斩苏醒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向四周扩散。代州城内,因这位新晋渭南县侯、云麾将军的伤势牵动而起的暗流,也随之加速涌动。
苏定方加强了薛斩养伤府邸的守卫,明哨暗桩,层层布防,不仅是为了防备可能存在的突厥细作,更深层的用意,在于隔绝那些来自长安、心怀叵测的“探望”。两位御医,王御医和张御医,更是轮流值守,亲自煎药,几乎寸步不离。陛下严旨,薛斩的安危,关乎北伐士气,关乎朝廷颜面,不容有失。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或者说,有些暗流,并非高墙深垒所能完全阻挡。
这一日,王御医正仔细为薛斩换药。解开层层绷带,露出肩胛处那依旧红肿骇人、边缘泛着青紫色的箭创,以及肋下固定用的夹板和布带。即便是见多识广的御医,每次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伤势,也忍不住心中凛然。清理创口,敷上宫中带来的珍贵生肌玉脂膏,那清凉中带着刺痛的药力,让昏沉中的薛斩眉头微蹙。
“将军伤势恢复比预想为快,筋骨强健远超常人,实乃万幸。”王御医一边熟练地包扎,一边低声对一旁守候的石柱说道,“只是内腑震荡,非一日之功,需徐徐图之。陛下赏赐的雪莲玉蟾膏,对调理内息有奇效,每日需按时服用,辅以老夫的推宫过血手法,或可缩短痊愈之期。”
石柱连连点头,将御医的每一句嘱咐都牢牢记在心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亲卫快步进来,在石柱耳边低语几句。石柱眉头一皱,看向床榻上意识半清醒的薛斩,有些犹豫。
“何事?”薛斩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
石柱只得回禀:“将军,是代州本地的一些乡绅耆老,还有……几位自称是长安故旧派来的使者,携带厚礼,前来探望,说是要为将军‘压惊’、‘贺喜’。”
薛斩眼眸未睁,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压惊?贺喜?他如今重伤在榻,昏迷数日方醒,何喜之有?不过是看他圣眷正隆,前来攀附,或者……一探虚实罢了。
“告诉……他们……薛某重伤……不便见客……厚礼……心领……原物……奉还……”他断断续续,却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应付这些虚与委蛇。
“是,将军。”石柱应声,正要出去传话。
“等等。”薛斩忽然又开口,补充了一句,“长安……来的……使者……尤其……不见。”
石柱心领神会,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府邸门外,果然聚集了十数人,衣着光鲜,身后仆从捧着各色礼盒,熙熙攘攘。当石柱板着脸,将薛斩“重伤未愈,不便见客,厚礼心领,原物奉还”的意思传达后,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失望之色,但也只能讪讪离去,不敢强求。
然而,却有三人,并未立刻离开。其中一人,身着锦袍,面白无须,气质阴柔,他并未携带明显礼物,只是上前一步,对石柱拱了拱手,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这位将军,咱家乃宫内尚药局奉御,奉……上头之命,特来为薛将军请脉,并送上宫中秘制‘九转还魂丹’一枚,此丹对治疗内伤有奇效,还请通融。”
宫内奉御?九转还魂丹?
石柱心头一跳,警惕之心大起。陛下既然已派了王、张两位御医,为何又派一个尚药局的奉御前来?而且,此人气质阴柔,眼神闪烁,怎么看都不像正经太医。
“阁下好意,心领了。”石柱挡在门前,语气不卑不亢,“将军伤势,已有王、张两位御医悉心诊治,陛下亦有明旨,由两位御医全权负责。阁下既是宫内奉御,当知规矩,末将不敢擅自放行,以免干扰两位御医诊治。至于丹药……还请收回,御医有言,将军之伤,需循序渐进,不可滥用虎狼之药。”
那阴柔奉御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又掩饰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此言差矣,咱家亦是奉旨意行事,这九转还魂丹更是……”
“石柱。”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院内传来,打断了奉御的话。只见王御医缓步走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阴柔奉御,“陛下旨意,是由老夫与张御医负责薛将军伤势,可有新的旨意到来,老夫为何不知?”
那奉御见到王御医,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强笑道:“王御医,并非新的旨意,只是……上头关切薛将军伤势,特命咱家送来丹药……”
“是何上头?”王御医语气淡然,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是陛下,还是皇后娘娘,或是……东宫、魏王府?薛将军伤势,关乎国体,所用药物,皆需记录在案,由老夫亲自查验,方可使用。阁下这枚‘九转还魂丹’,可否先交由老夫一观?”
那奉御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握着一个小锦盒的手微微收紧,支吾道:“这……此丹珍贵,需当面呈予薛将军……”
“既如此,那就请回吧。”王御医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待老夫请示过陛下,确认无误后,再请阁下前来不迟。石将军,送客!”
“是!”石柱闻言,立刻带着几名亲卫上前,做出了请离开的手势,眼神警惕。
那阴柔奉御眼见事不可为,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却也不敢在代州重地、苏定方大军眼皮底下造次,只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另外两名自称长安故旧使者的男子,见状也连忙灰溜溜地走了。
打发走了这群不速之客,石柱松了口气,对王御医抱拳道:“多谢王御医解围。”
王御医摇了摇头,面色凝重,低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薛将军如今是众矢之的,有些人,怕是盼着他好不了。日后这等探视,一律挡驾。饮食药物,必须经我或张御医之手,切记!”
“末将明白!”石柱郑重点头,心中警铃大作。长安的暗箭,果然已经射到了代州!
接下来的几日,薛斩在两位御医的精心调理和石柱等人的严密守护下,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气色也好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无法下床,但已经能够较为清晰地说话,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开始询问外界的情况。
“苏将军……主力……现在……何处?”他靠在软枕上,看着坐在床边的赵虎。赵虎伤势较轻,经过几日休养,已能走动,便时常过来汇报情况。
赵虎连忙回道:“回将军,李大总管已率主力前出至阴山脚下,与颉利主力对峙。苏定方将军在稳定代州防线后,也已率部前往与大总管汇合。目前阴山一带,我军集结已超过十万,大战一触即发。”
薛斩默默点头,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到那遥远阴山的轮廓。决战……他终于还是要错过了吗?心中的不甘如同野草般滋生。
“弟兄们……安置得……如何?”他又问,这是他一直挂心的事情。
“阵亡弟兄的骨灰和名册,已派人护送回原籍。重伤员大部分留在代州医治,伤势稳定的,也已陆续后送。轻伤员……还能动的,大部分都选择留下,等着将军您康复,等着……报仇!”赵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也带着一股恨意。
薛斩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带来一阵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名册……给我……”
赵虎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名册,递到薛斩手中。名册是用最好的宣纸制成,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后面标注着籍贯、年龄、军职,以及在何地阵亡。
薛斩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那些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破碎的家庭。张二狗,并州人,年十九,野马滩左翼阵亡;王小乙,岐州人,年二十二,野马滩中军阵亡;刘铁柱……
他的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留许久——陈火儿,那是陈风的堂弟,一个才十七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总爱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少年,也在野马滩……
泪水,毫无征兆地模糊了薛斩的视线。他紧紧攥着名册,指节发白,身体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赵虎和石柱看着将军如此,也都红了眼眶,默默垂首。
良久,薛斩才缓缓松开手,将名册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他们的家人……抚恤……必须……足额发放……若有……克扣……我薛斩……绝不放过!”
“将军放心!苏将军走前已严令地方,陛下亦有厚赏,无人敢克扣!”赵虎连忙保证。
薛斩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目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几日,薛斩的精神更好了一些,已经能够在石柱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片刻。他开始更多地听取赵虎关于军情、关于朝堂动向的汇报。
当听到李泰在府中摔碎玉器,崔琰等人在密室密议时,他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冰冷的了然。
当听到李承乾派人送来珍贵药材,并严令东宫属官盯紧魏王府和崔家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但随即又化为担忧。太子仁厚,但面对那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和盘根错节的世家,他能稳得住吗?
当听到程咬金在府中狂笑,程处默激动不已,以及……程如玉泪湿衣襟时,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那个策马至长亭,赠他软甲,强忍泪水说“我等你回来”的飒爽女子……他让她担心了。
“取……纸笔来……”薛斩忽然对石柱道。
石柱一愣:“将军,您要写什么?御医说您不可劳神……”
“无妨……几句话……”薛斩坚持。
石柱无奈,只得取来笔墨纸砚,在床榻边支起一个小几。
薛斩的手依旧虚弱颤抖,他努力握稳笔,蘸墨,在洁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