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阁内,金兽吐香,觥筹交错。
随着夜色渐深,诗会的气氛被推向了第一个高潮。美酒如甘泉般流淌,佳肴似珍馐般罗列,更有丝竹管弦悠扬伴奏,舞姬彩袖翩跹助兴。在这极致的声色享受中,文士们的谈兴愈发浓厚,诗情也如同被催发的春芽,纷纷破土而出。
已有数位颇负才名的学子即兴赋诗,或咏唱曲江夜景,或抒发胸中抱负,或酬唱应答,博得满堂彩声。虽不乏精巧构思与华丽辞藻,但在薛斩听来,大多仍未脱前人窠臼,意境流于表面,缺少真正撼动人心的力量。无非是“月影婆娑”、“荷风送香”、“韶华易逝”、“壮志未酬”之类的陈词滥调,被以不同的音韵格律反复吟咏。然而,在这特定的氛围下,每一首诗作完成,都能引来一片由衷或应景的赞叹,以及魏王李泰温和的嘉许。
李泰端坐主位,面含微笑,目光温和地扫视全场,时而对某位才子的佳句点头表示欣赏,时而与身旁的老成文士低声交流几句,充分展现了一位主办者兼文坛领袖的风范。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这风雅和谐的意境之中,仿佛之前对薛斩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从未发生过。
苏勖则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侍立在李泰身后半步之处。他很少主动开口,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从未停止观察。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掠过每一个人的脸庞,捕捉着细微的表情变化,尤其是在有人诗作出众引来轰动时,他会不经意地瞥向水边那个独坐的青色身影,似乎在评估着什么,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酒至半酣,气氛正酣。
就在又一位年轻文人以一首中规中矩的咏物诗赢得掌声后,席间站起一人。此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刻薄。他身着湖蓝色杭绸长衫,腰束玉带,头戴进贤冠,服饰华美,与薛斩的朴素形成了鲜明对比。正是博陵崔氏子弟,崔琰的族弟,崔明。
崔明手持一只精美的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步履从容,却目标明确地径直朝着薛斩所在的位置走来。
他这一动,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许多人都知道崔明与薛斩之间的龃龉(因崔琰提亲被拒之事),此刻见他主动走向薛斩,心下皆是一动,意识到好戏恐怕要开场了。交谈声、笑语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越来越多的视线聚焦过来,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的期待感。
崔明走到薛斩案前约三步远处站定,微微拱了拱手,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附近几桌的人清晰听见:“薛兄,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他话语中那细微的停顿,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讥诮。
薛斩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中依旧把玩着那只粗陶酒杯,既未起身,也未回礼,只是简单地道:“崔公子,有事?”
崔明对薛斩的冷淡不以为意,笑容反而更盛了几分,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薛兄何必如此见外?今日魏王殿下设此雅集,群贤汇聚,共襄盛举。崔某不才,敬薛兄一杯。听闻薛兄不仅善于经营,将那‘兄弟楼’办得风生水起,更兼有惊世之才,于格物之道有独到见解,想必于诗文一道,亦是非同凡响。今日此等盛会,薛兄既蒙殿下亲邀,可见殿下对薛兄之看重,薛兄岂可一味独坐,明珠藏椟?当让我等见识一番薛兄的锦绣文章,方不负此良辰美景,不负殿下厚爱啊!”
他这番话,听起来是敬酒,是恭维,实则句句是坑,步步紧逼。先将薛斩抬到一个“惊世之才”的高度,再以“殿下厚爱”、“不负良辰”为由,逼他作诗。若薛斩推辞,那便是承认自己徒有虚名,辜负魏王,当众打脸;若他硬着头皮作,在众人看来,一个“商贾”出身、传闻“不通文墨”之人,又能作出什么好诗?结局同样是出丑。
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与窃笑。
“崔兄所言极是!薛公子,露一手吧!”
“正是,让我等也开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