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言微微颔首,随即抛出一个点——“但掌控土地的人心,以及钻营空子的手段,却会繁衍增生。”
“繁衍增生?”朱标思考着,两个人却继续向东宫走去,半天后,“可是孤认为也不对啊,藏匿也好,你说的这种事,它并不合理。”
朱标脚步再度忽然停下,他转头也再度看向叶言。
“先生,你所说难道是指,地就那么多地,你意思……地在如前朝一般,世家、豪强,乃至官吏在抢夺百姓手中固定的那些地?”
唉,叶言的引导有了结果,朱标很快就意识到了啊。
他马上欣慰的低头,但却马上反驳了朱标的那个思路方向。
“殿下问到了最关键之处啊!”
叶言先是肯定地赞许了一句,随即话锋才一转:“可殿下认为是抢,此恐怕不可能……我朝开国皇帝,也就是陛下他确实英明神武,深知前朝积弊,因此也定下铁律——‘皇亲国戚、勋贵官员,其田亩一律依律纳粮,优免甚少’。”
这是事实,朱元璋只免官吏徭役,可不免其他的。
想抢土地,一般来说也是遭罪,交的田税更多了,曾经在前元还不交钱的官吏们,他们怎么可能愿意在洪武这般苛刻的官场环境下,去那般抢土地到手里遭大罪啊?
不可能!
所以这其实是延伸出另一个事实。
“此也乃我朝不同于宋元之根本,旨在杜绝权贵恃权吞并、损国肥私。”
朱标马上点了点头,这正是他疑惑的地方:“可既然不免税,甚至优免甚少,那先生还说不能抢,那是什么?”
叶言要的就是这一句。
他问:“既然抢不得,那他土地多了,繁衍增生,殿下以为是怎么做的的呢?”
“抢不得,还能多土地?”朱标更疑惑了,马上思索起来,而这个方向去思索……
他突然震惊了!
“不会吧,不会吧?!”
他立刻转身面对叶言,嘴里难以置信的说:“不是抢的,土地还能多……那,那难不成是有人给他的?”
“哈哈,给是不可能,但却可以嫁接于对方。”
叶言不顾朱标突然变化的表情,直接说了实话。
朱标可并非愚钝之人,叶言话已至此,他脑中灵光一闪,脸色彻底出现了明悟。
“不、不可能吧,先生是说……有人为了逃避田赋,故意将田产隐匿不报,或者说……以他人名义挂靠?!”
“殿下果然一点就透。”叶言颔首,语气凝重了几分,“此事,在民间还有个说法,叫做‘投献’。”
“投献!?”
朱标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眉头紧锁。
“正是。”叶言缓缓解释道,“简单来说,便是有些庶民或小地主,为了逃避繁重的徭役赋税,或是寻求庇护,自愿或被迫地将自己的田产,‘进献’给那些拥有优免特权的官绅、勋贵、乃至皇亲宗室。”
“这些田产名义上归了这些特权阶层,实则可能仍由原主耕种……接受投献的权贵,往往能从中渔利。”
“……”朱标一愣,可马上反驳道,“不对,不对,即使投献真像先生你所说,可那投献还能有何利可图?百姓将田产挂靠到官绅名下,赋税又逃不掉,岂不是多此一举?”
“殿下,赋税,也只是明面上的负担。”叶言伸出一根手指,目光锐利,“我朝税制,除了田赋,还有何物更让百姓乃至小地主畏之如虎?”
朱标略一思索,脱口而出:“徭役!”
他为什么脱口而出,是朱元璋免官吏的就是徭役。
仅这一点——“对!正是徭役!”
叶言重重一拍手掌,这下才认真起来。
“田赋有定额,尚可计量。但徭役之苦,无穷无尽!修河、筑城、运粮、戍边……一声令下,家中的壮劳力便要被征发而去,数月乃至数年不得归,生死难料,田地荒芜。这才是压垮寻常百姓家的真正巨石!”
他靠近朱标一步,声音压低却更郑重:“关键在于,徭役的派发,并非仅仅盯着那块地,而是盯着管理那块地的‘户’。”
“一户平民,名下有多少田,家里有多少丁,官府就据此来摊派徭役。但若这田产‘投献’给了官绅,这田在鱼鳞册上或许还在,但在管理户籍的黄册上,它对应的‘户主’就变了!”
他用手比划着,力求清晰:“殿下请想,原先,这五十亩地登记在平民张三名下,张三就是‘粮户’,所有徭役都冲着他来……现在,张三把这田献给了致仕的李御史。那么,在官府簿册上,这五十亩地就归到了‘李御史’这个户头名下。”
“而李御史家,是享有徭役优免特权的官户!”叶言一字一顿,点出核心,“官府派役,见到这是李御史家的产业,自然就将其从派役名单上划去了。因为朝廷规定,优免的就是他这一户的徭役!”
“对于投献者张三而言,他名义上不再是田主,只是李御史家的‘佃户’……他每年只需向李御史缴纳一笔远低于服徭役所带来的损失的‘好处费’或‘地租’,就买断了自家男丁的自由身,使其能安心在家耕种,保全性命与收成。”
“殿下,这笔账,对张三而言,划不划算?对坐收渔利的李御史而言,又划不划算呢?”
朱标马上倒吸一口凉气!
他突然懂了!
这地,到底是谁的呢?
投献了后,这地不就是名义上自愿献给权贵的吗?
那么……
“嘶!所以……他们投献,主要不是为了逃税,而是为了避役?”
“殿下圣明!可此才其一也。”
“其二,即还在赋税上,此也并非全无空子可钻。地方胥吏催粮,面对平头百姓,可以如狼似虎……但面对有背景的官绅之家,其态度往往大不相同,您说对不对?”
朱标略微思索,那是马上点头,这是人之常情的推测。
“对的话,那田产挂靠过去后,官绅之家或许就是有办法通过其影响力,在缴纳时间、损耗计算,乃至遭遇灾荒时的减免申请上,获得比平民更多的便利和空间……我想这其中的操作,足以让实际负担再次减轻些许。”
叶言生怕朱标不当回事,干脆又从历史角度总结了起来。
“因此,殿下,此等投献之事,绝非新患。前元之末世,何以崩坏?”
“其一大弊政,便是豪右恣意兼并,贫者投充门户以避徭役,致使朝廷税基空悬,府库日益空虚,终至土崩瓦解……史鉴斑斑,如在目前啊!”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朱标,将历史教训与当前隐患紧密联系:“因此,臣才深以为忧!投献的本质,是弱势者用田赋和‘好处费’向权力拥有者购买‘庇护’,以规避更难以承受的徭役压迫和胥吏盘剥。”
“而接受投献的官绅,则利用国家赋予他们的特权地位,空手套白狼,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此风一长,朝廷不仅徭役征发困难,赋税征收的公平性也荡然无存!更可怕的是,大量人口和田产在名义上脱离朝廷直接控制,形成国中之国!这岂非正是重蹈前元覆辙之险兆?”
朱标此刻已经完全明白了叶言所指出的巨大隐患。
这可不是简单的贪腐,而是一个纯粹利用制度漏洞,侵蚀国家根基的慢性毒瘤。
更关键的是……
“投献……是自愿吧?”
“昂,从表象看,多是两厢情愿的利益交换。”
叶言表情消失,但点点头。
朱标……
慌了!
甚至说被叶言一个突然大爆料,吓傻了!
这,这怎么大明私底下的弊端,这么多?
而且这个比文书造假问题,严重一百倍……不,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