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言是个说干就干的人,在回去的路上。
这初冬的寒风掠过宫墙都带着几分刺骨的凉意,可叶言身边的朱标似乎并未察觉,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残留的感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叶先生……”
朱标慢慢放缓了脚步,他转头看向身侧沉默的叶言,语气中还带着年轻人特有,那对复杂成人世界既觉可笑又感无奈的情绪啊。
“今日我父皇……呵,还真是让孤不知该如何评价了。”
看得出,朱标差不多能懂老朱所作所为的缘由,可他还是觉得老朱此举过于虚伪了。
叶言也微微侧首,做出倾听的姿态:“殿下是指陛下对昨日之事的处置?”
“正是。”
朱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表情像是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汉林那厮言语固然狂悖,但其指出的核心问题,确是一针见血。”
“连孤昨夜思之,亦觉地方官吏若常处于‘不做是死,做不好也是死’的境地,铤而走险、粉饰太平也几乎是必然……我父皇他的问题确实存在,其实承认也没什么不好。”
“可父皇今日……明明已然采纳了其谏言的实质,却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将功劳与洞察尽归于己身,还是要将汉林他打入天牢……这未免也……”
朱标到底是仁德一些,他说此话的时候其实都没代入朱元璋这个皇帝的视角,在老朱看来,这确实是一件丢脸的事,汉林那号废的都正常。
但朱标明显逻辑更普通人一些,他就觉得这种操作还是过于粗暴和不讲道理了。
这太子斟酌了一下用词,可终究没说出太过不敬的话,那样要是老朱知道了,又会连累无辜的叶言。
所以两人对视片刻,都是苦笑一下,朱标又摇了摇头道:“唉,就算未免也太过……嗯,讲究了些。”
这句讲究,就是吐槽对他这个父亲死要面子这个行为……无奈和理解?
叶言倒是淡淡一笑,干脆顺着朱标的话说道:
“殿下啊,陛下他毕竟乃一国之君,九五之尊,威严不容轻犯的。”
嗯,叶言始终很清醒,他也得给朱标上上课。
“汉林是当庭斥君,形同辱骂,陛下若不加严惩,日后朝纲何以维系?”
“臣看,此乃维护法度之必需。至于采纳其言……陛下圣明,能纳忠言,纵然过程曲折,只要于国有利,便是天下之福。”
“可是汉林他……”
朱标都忍不住提起叶言的那个分身,叶言此时也假意叹口气……
“那位汉林给事中,恐怕知道了今日改革,也不会太恼火……这过程如何,倒也不必过于深究了。”
总结一句话,结果是好的,叶言是舍得去这么一具分身在牢狱中度日。
而且,他这话说得也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朱元璋最终的正确决策,也理解其维护权威的必要性,包括对最终结果的肯定。
这让朱标都听得连连点头。
“先生所言极是,倒是孤着相了,也想得浅了。”
朱标释然了一些,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
“只是,经此一事,孤更觉这治国之难啊……一道政令下达,看似简单,落到地方,却可能因情势不同而千差万别。”
“就如这考核标准,父皇他其实也没错……可若不加以考量此标准,严苛下便是逼着底下人造假……可若考量过细,又恐标准不一,滋生各地不同的新的不公。如何才能恰到好处,才真是难啊。”
这话更对了,很多官吏也会想我就任的地方好,那你就严苛的要求我出压力巨大的政绩?
有的地方根子差,就可以背负轻松的政绩要求?
这不就是不公吗?
叶言也没想到朱标还是脑袋转的快,这一点他之前都没考虑……嗯,或者说考虑到了,此前并未在意。
不过,他看朱标的思绪已经引到了政令落实与地方实情的矛盾上,知道时机已到。
投献的事也该进这太子脑袋了……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宫道旁略显萧瑟的园林,语气是平缓地接话道:
“殿下能虑及此,实乃万民之幸。政令之难,首在知实情。方才殿下所言‘千差万别’,让臣想起一事,此事是臣私下琢磨的……这或许比‘文书造假’更能体现地方情弊之复杂与深重。”
“哦?”朱标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向叶言,“先生指的是?”
叶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似不经意地抛出了一个看似普通的问题:“殿下,您可知我大明岁入,主要依赖何在?”
朱标不假思索地回答:“自是田赋丁银,此为国之根本。”
作为太子,这点基本常识他是有的。
“殿下明鉴。”叶言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那么,田赋征收之多寡,取决于什么呢?”
“自然是田亩之数与田亩之等第(肥沃程度)。”朱标答道,随即若有所思,“先生之意是……这田亩数目,其中亦有蹊跷?就像那垦田数字一般,亦可造假?”
造假?
还真是造假,只是又和文书那粗鄙的造假差很多啊。
叶言是微微一笑,引导着朱标的思路继续讲:“殿下聪慧。文书造假,虚报垦田、人口,固然是为了应付考核。但您想过没有,若有人……并非虚报‘增多’,而是想方设法地‘隐匿’呢?”
“隐匿?”朱标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隐匿田亩?这是为何?田亩越多,不是代表政绩越好吗?为何要隐匿?”
他理解的还是在政绩问题上,在他看来藏匿对地方官没有意义,朝廷要的是土地开荒的政绩,多了才好,藏匿就不合理了。
叶言都被逗笑了,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吗?
他不由笑道:“殿下非也呀,你说的和臣说的可并非一回事……对于寻常自耕农而言,田亩是其生计所系,自然希望朝廷知其田、纳其赋,以获得朝廷的承认和保护。”
“但如果说,臣讲的并非是普通农耕百姓,而是对于另一些人呢?”
朱标表情立刻有了变化,叶言不像信口开河,而且好像在说另一个……对方自己察觉的巨大问题?
“先生,莫要耽搁,你速速说即可!”
叶言也不客气了。
“比如,那些本就拥有大量田产,甚至……与地方官吏关系匪浅的士绅豪强?”
!
瞬间!
朱标可并非愚钝之人,叶言话已至此,他脑中灵光一闪!
“先生是说……有人为了逃避田赋,故意将田产隐匿不报,可如此也只是鱼鳞册出了问题而已,清仗土地的事罢了。”
朱标的想法也没错,就算古代官吏豪强藏土地,这并非是意外之事。
可如果投献仅仅是如此,叶言都不会把他当回事……
关键就是——
“鱼鳞册出了问题而已,清仗土地的事罢了?”叶言摇头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与凝重,他马上严肃了几分,目光直视朱标,“殿下,若仅仅是地方豪强勾结胥吏,在鱼鳞册上做些手脚,隐匿几十亩、几百亩田产,那确实,历朝历代皆有,算不得稀奇,定期清丈虽耗时费力,总归能查出些端倪。”
可是!
“但臣所虑,远非如此简单。殿下可曾想过,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些被隐匿的土地,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朝廷毫无察觉之下,如同暗流涌动,越变越多?”
“越变越多?”朱标眉头紧锁,显然被这个说法吸引了,“土地乃是死物,如何能自行增多?除非是新垦荒地,但那也在开荒后就被计入朝廷鱼鳞册籍里才对。”
“殿下所言极是,土地本身也不会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