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这次并没有如往常般先听六部奏报,而是目光极为锐利的扫过丹墀下的每一个臣子,尤其是在胡惟庸、汪广洋以及几位手握地方奏报审核之权的户部、工部堂官脸上停留最久。
那些人目前还不知道老朱是何意,但大抵也猜到和那日晚朝时,于正所谓的形式主义奏本有关。
他们的猜测还真是正确的……
在抬手打断六部官吏汇报后,在诡异的气氛中,朱元璋还在挨个看他麾下臣子的表情,同时又缓缓拿起御案上那份来自中原富庶地区的政绩文书……不,是盛世奏报之书。
他抚摸着表面,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而叹口气,这才边摸边说。
“昨日啊,朕看了不少东西,也想了很多。”
老朱的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话不简单。
“想咱大明才立国四年,殚精竭虑,肃贪反腐,整饬吏治,这空印案的血也还未干透呢……”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朕呐,原本以为经过这般雷霆手段,咱大明这官场的风气,总该清朗些了。底下报上来的东西,总该实在些了。”
胡惟庸眼神唯独这一刻微微一变!
突然,朱元璋猛地将手中那本奏疏重重摔在御案上!
“砰!”
巨响在殿内回荡,骇得不少官员浑身一颤。
“可朕昨日才发现,朕可能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朱元璋带着怒意的大吼,指着他们,“你们有些人,我大明有些地方,就是在把朕当成了瞎子,当成了傻子糊弄!”
他霍然起身,拿起那本奏疏,指着上面那些异常漂亮的数据。
“垦田增三成?人口涨得比猪崽还快?仓廪丰足得能再打一次北伐?好啊,真是好一派盛世景象!朕差点就信了!”
信个屁啊!
就写文书的那个地方官也是疯子,人口涨你抓流民还可以解释,你垦田增三成,这可能吗?!
这话一出口,场笑喷。
这不是疯了吗?
对啊,就是疯了!
朱元璋就是这样想,不过他倒是知道这事到底该怎么说,怎么去肃清。
明明如此愤怒,老朱却猛地看向人群中的分身于正。
“于正!”
“臣在!”
分身应声出列,躬身听命。
叶言知道,朱元璋需要分身陪他一起图穷匕见的时刻到了。
“于正啊,你前日在武英殿的晚朝上跟朕说什么形式主义,对吧?”朱元璋死死盯着他,“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给朕,也给诸卿好好再说说,这形式主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朕看这个文书上的内容,就是如此!它怎么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把假的变成真的,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送到朕的御案之上?你来说!”
“臣,遵旨!”
叶言倒不介意干这个活,他也不需要顶号,分身于正自己就能把这东西说明白。
所以当分身转身面向百官后。
这一刻,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疑、审视、揣测、不安……种种情绪都在交织。
于正这家伙,或者说叶言这具分身简直是疯子,短短时间已经让大明官场完全变了味……简直是反腐先锋!
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开口——
“回陛下,诸公。臣那日在晚朝说的形式主义,乃臣之浅见总结。意指政务活动中,一切以符合上级规定之流程、格式、文书表现为最高追求,而非以解决实际问题、取得实质成效为最终目的之歪风邪气!”
他环视众人,开始层层剖析,句句直指核心!
“陛下让臣讲,那臣就与诸公好好说说。”
“这形式主义其本质,在下官看来其表现之一,就在于过度重‘痕’而非重‘绩’。”
“是凡事苛求文书工整、记录完美、程序无缺,却漠视事务本质是否得以推进,问题是否真正解决。”
“譬如河工,不问堤坝是否坚固,但求工时记录、石料账目毫无瑕疵;譬如戍边,不重能否御敌,但求军械点验文书、烽火传递记录分毫不差!”
不少官员下意识地低头,可不敢与之对视。
“其表现之二,更为在于以形式去替代实质,甚至以形式伪造实质!”
分身的声音突然变大,也变得极为郑重,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
“当考核之标,扭曲为以文书漂亮、数据好看为上,而非以民生安乐、仓廪充实为要。”
“下官认为则必有宵小之徒,投机取巧,不在实事上下功夫,专在数字上做文章!虚报垦田、滥增户口、夸大仓廪,以虚假政绩,骗取朝廷嘉奖,蒙蔽圣听!”
殿内大臣们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分身这话几乎是在明指某些地方奏报的政绩是造假了!
胡惟庸的脸色也已经变得彻底有些难看。
于正还不给众人喘息之机,抛出更致命的一击。
“而其害最为关键,也是最为致命之处就在于——此风易为权臣所乘,沦为党同伐异、打击异己之利器!”
!
百官瞳孔收缩,耳边却传来于正几乎是暗示……不,已经是明示的骤然指控,指控那个洪武官场上最为有权力的男人!
“试想!若执掌考核、审定规制之权柄者,心存偏私。则顺我者,纵有数据瑕疵、格式不端,亦可美其名曰——不拘小节、重在实干!”
“而逆我者,即便政绩卓著、百姓称颂,亦可斥其是文书混乱、程序有亏,乃至扣上——怠慢朝廷、心怀叵测之大罪名!”
他猛地转身,直面脸色煞白的胡惟庸,虽还未点名,但接下来这话就是叶言也忍不住想说的,他虽然没顶号,但分身的行为逻辑和他本人是一致的,性格设定略有不同,说的内容却没区别。
他看着胡惟庸的眼睛。
“而昔日杨贤之案,便是明证!”
卧槽!
奉天殿上的人,哪怕是徐达都惊异的看向于正背影,这不是摆明针对胡惟庸吗?
事实就是如此。
“杨知府他当初也是为民务实,扬州政绩文书或有字眼疏漏,然其保境安民之功岂容抹杀?”
“但事实却是,当初因格式之失而被严惩,这岂不令人扼腕?”
有些小官以为于正是要为曾经的杨贤正名,结果压根不是这样。
于正依旧看着胡惟庸,嘴里却仿佛是在问所有人。
“可那也过去了,下官今日就看到了另一点,陛下所说这大明某些地方数据浮夸若此,违背常理若此,可却能安然无恙,甚至备受推崇?”
“此等针对不同人,不同情况的双重标准,岂非正是形式主义沦为权术工具之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