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也在紧张的施工中一天天过去，堤坝一日日加固，河道一段段疏浚。
而入了秋，天气转凉，主汛期却已过，太湖水位都渐渐回落。
一些当初被强征了劳役，拆了房屋的百姓私下里的怨言就忍不住起来了。
“看吧，我就说瞎折腾！夏天都没发大水，这秋高气爽的，修什么堤？”
“就是，白受了这么多罪，我看这李扒皮就是为了讨好上头！”
张石头当时听着这些议论，看着逐渐平稳的河水，内心也不免产生一丝疑惑——劳民伤财如此之大，若最终无用武之地，岂非真的成了苛政？
李德明却对这一切议论充耳不闻，反而更加紧迫地督促收尾工程：“要快！必须在土壤上冻前全部完工！”
而就在工程竣工后不久，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还是叶言身有大运，但对百姓而言或许就是身有大不幸之运。
一场深秋罕见，连绵数日的冷雨是毫无征兆地袭击了吴江县。
雨水冰冷刺骨，水位再次上涨，虽然远不及夏季洪峰那般汹涌，但对于本就松软不堪的旧堤岸而言，仍是巨大的考验。
可也是这时，因为连绵下雨导致水位剧烈涨幅，人们这才惊骇地发现，几处未及彻底修缮的老旧堤段出现了严重的渗漏和滑坡险情，但正是新修的工程阻挡住了真正的险情，是避免了溃堤的连环效应。
而且，连绵数日的暴雨倾盆而下又数日后，太湖水位更是迅猛上涨，浪头凶狠地拍打着旧堤，乃至越过……直接顶在新加固的堤岸上。
全县上下通通笼罩在恐慌之中，以往这种天气，这种结果，早就已是溃堤连连，哀鸿遍野。
可就因为新加固的堤坝出现，它是稳稳地挡住了汹涌的波涛，曾经被拆除民居的空地，此刻也成了泄洪的通道，大大缓解了堤坝的压力。
虽然仍有低洼地区受涝，但预期中的大面积溃堤和人员伤亡却根本未发生。
这雨停后，百姓们也是小心翼翼地走出家门，踩着泥泞，一步步走向他们曾经日夜咒骂的新堤。
当他们站在那坚固得超乎想象的堤坝上，望着脚下虽然浑浊咆哮却被牢牢束缚在河道内的河水时，一种迟来的巨大后怕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
陈老四被儿子搀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堤边。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曾经家园所在的那片洼地，此刻已是一片浑黄的汪洋，几处未被彻底拆除的残垣断壁在水面上露出尖顶，无声诉说着如果堤坝未固，那此地必将尽毁的惨状，他一家人的下场也不言而喻！
他再回头看看身后安然无恙的高地窝棚区，虽然简陋，却实实在在是李德明为他们抢出的生路。
老人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无法言喻的羞愧。
他腿一软，若不是儿子扶着，几乎要瘫倒在泥水里。
“爹！”
他儿子在惊呼，陈老四却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冲向正站在堤上查看险情的李德明，他也不再是走，几乎是扑跪过去，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死死抱住了李德明的官靴，额头重重磕在湿漉漉的土地上。
“李青天！李青天啊——！”他是嚎啕大哭，声音却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感激，“小老儿糊涂！小老儿有眼无珠！我不是人！我骂过您……我咒过您……我……”
他泣不成声，只是拼命磕头。
“但我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多谢大人救了我全家性命啊！这头…这头是替我那不懂事的心思，替我全家给您磕的，谢谢大人给了我们活路！”
这一跪一哭，如同点燃了引线。
周围死寂的百姓仿佛瞬间被惊醒，压抑已久的情绪轰然爆发。
曾经骂得最凶的几个汉子，此刻面红耳赤，羞愧难当，也纷纷跟着跪倒一片。
“李大人！我们错了！”
“您是真青天！我们之前猪油蒙了心！”
“要不是您逼着我们修这堤，逼着我们搬走，我们这会儿早就喂了鱼鳖了！”
妇人们搂着孩子，哭着念叨：“快，快给青天大老爷磕头！是李老爷保住了你们的命啊！”
人群骚动着，感激声、赔罪声，乃至庆幸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张石头站在一旁，浑身湿透都冷得发抖，可他或许该明白了，现代人为何重实务，实务到底是什么？
那就是——非书本上的空谈，是能实实在在从阎王爷手里直接抢人命的铁腕手段和政务远见！
这甚至显得张石头观风笔记中那些带着质疑和批判的文字，在此刻都显得如此可笑。
而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百姓的感激，分身脸上却并没有太多得色。
他扶住陈老四，只是淡淡地说：“老丈请起吧……此只乃本官分内之事而已，堤坝能守住，是靠大家出的力气，靠物料夯得实在。要谢，就谢朝廷肯拨钱粮，谢你们自己流下的汗水。”
“也都把力气省省，险情还未完全排除，各自回家检查房舍，安抚老幼！”
他也没有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立刻转身对衙役和工头下令：“立刻巡查全堤，尤其是新旧堤衔接处和受过冲击的段落，发现渗漏滑坡，即刻抢修！”
“王工头，带人去低洼处排水！张司吏，清点库房储备，随时准备应对后续风雨！”
他的冷静和即刻转向下一步工作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场拯救了无数生命的胜利微不足道，只当是日常公务的一部分。
但也正是这样，等真忙完后，他转身看向一脸复杂的张石头，只是平静地问：“这位学生，你现在可明白了什么是实务？”
张石头深吸一口气，是郑重拱手，绝对的心悦诚服：“学生……自当是明白了！是今日方知，实务二字，重逾千钧！”
“它绝非纸上谈兵的空洞道理，而是如大人这般，于风平浪静时便能洞察隐忧的远见卓识！”
“学生此前愚钝，只见大人手段严苛，却未能体察这严苛之下，是对万千黎庶性命真正的慈悲与负责！若非大人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执意推动工程，强令迁移，又以铁腕确保工料坚实、工艺一丝不苟……今日滔滔洪水之下，学生脚下所站之处，早已是家破人亡、浮殍遍野的惨烈！”
“学生以往所读圣贤书，所言仁政爱民，若不能落地为此等救民于水火、防患于未然的切实行动……这终是镜花水月，空谈误国！”
“而大人今日所为，才是给学生上了此生最为深刻，足以重塑为官信念的一课！”
李德明望向已渐平静的河面，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只说一句——“明白就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福不是嘴上说来的，是干出来的，有时甚至是骂着干出来的。”
“今日他们谢我，明日或许因别事又骂我，但当官就该求问心无愧，对得起朝廷俸禄，对得起身上的官袍，对得起脚下土地和黎民百姓就足矣。”
张石头深深一躬：“学生，真的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