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没有径直走向立马横刀的苏锦,而是像个拾荒的老农,蹲身在满是马蹄印的泥坑前。
他那身价值不菲的蜀锦鹤氅拖在泥水里,丝毫不在意。
修长的手指捏起那页被苏锦一刀两断、又被泥水糊住的《耕事日录》残页,动作轻得像是在捡一块摔碎的玉。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一点点擦拭着纸面上的污泥。
周围那帮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跟着赖宗帅起哄的土民,声音渐渐小了。
在这阴平地界,当官的从来都是拿鼻孔看人,要是鞋面沾了灰,那是要拿鞭子抽人的。
像这样蹲在泥地里给一张破纸擦脸的官,他们这辈子没见过。
“字糊了,但这骨架还在。”林默站起身,将那页湿漉漉的纸举过头顶,“谁家的娃娃,写字爱在‘竖弯钩’上顿两笔?”
人群里一阵死寂。
半晌,一个裹着羊皮袄的老汉颤巍巍地挤出来。
他眯着昏黄的老眼,盯着那个像是在风中发抖的“薯”字,喉咙里像是卡了块烧红的炭。
“是……是我那狗儿。”老汉的手指在那张纸的虚空处哆嗦,“他在郡衙当差三年,每次回家写家书,都不敢署大名,只敢画个圈。他说官家的纸贵,贱民的名字不配落在上面……”
老汉说着,膝盖一软就要跪,却被林默一把托住。
“大爷,这上面写的不是贱名,是咱们阴平能不能吃饱饭的命根子。”林默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凛冽的山风。
赖宗帅骑在马上,马鞭指着林默,色厉内荏:“妖言惑众!这分明就是你们官官相护,伪造出来骗取我们祖田的鬼画符!那纸是新的,墨是新的,只有这帮被贬的贪官才写得出这种东西!”
林默笑了。他没理会赖宗帅,只是对着身后的民录司学徒招了招手。
“摆台。”
三张八仙桌就在辕门外一字排开,上面摆满了大小不一的铜镜、瓷盘和盛满清水的陶碗。
“这就是‘验真台’。”林默指了指那些器具,“乡亲们心里有疑的,随便指这架子上的任何一页日录。咱们当场验。”
赖宗帅冷哼一声,给人群里的一个心腹使了个眼色。
那心腹硬着头皮跳出来,指着那页“郑公授方”吼道:“就这张!我说是他们昨晚连夜造的!”
学徒二话不说,取下那页日录,又从箱底翻出一叠还没开封的桑皮纸。
“各位请看。”学徒将两张纸对着阳光举起,又拿铜镜在后面一照,“这批桑皮纸是成都造纸坊特供的,纤维走向是‘左斜纹’。而这张日录上的纸,纤维已经被压实了,那是反复翻阅留下的痕迹。”
紧接着,学徒用小刀轻轻刮下日录上的一点炭粉,抖落在清水碗里。
原本清澈的水,瞬间晕开了一层淡淡的铁锈红。
“普通的木炭只有黑灰。”林默走到桌前,指着那碗红水,“但这阴平山里的炭,烧的是含赤铁矿的硬木。这抹红,就是咱们阴平土生土长的血色。外面的墨,造不出这个假。”
全场哗然。那心腹脸涨成了猪肝色,缩回人群里不敢再吭声。
而原本躲在人堆里的郑谦,此刻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原本以为这日录是个催命符,没想到转眼成了护身符。
这老滑头心思活泛,立刻叫来心腹,偷偷摸摸地把刚写好的几页日录拿去“润色”。
“把那句‘宗帅阻工’划了,改成‘土民深明大义,自愿献地’。”郑谦压低声音,一边擦汗一边嘀咕,“两边都不得罪,才是长久之计。”
然而,当那几页墨迹未干的“新日录”被挂出来时,苏锦的亲兵却笑嘻嘻地在旁边贴出了另一张纸。
两张纸并列,就像是照妖镜。
左边是郑谦刚改的:“土民感念皇恩,自愿献地三百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