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政策研究室老旧的窗棂,在斑驳的水磨石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我站在综合处办公室门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有《关于清河县及周边地区农民负担情况的调查与思考》报告的文件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夜未眠的疲惫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眼球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我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仿佛一个即将踏上未知战场的士兵,紧张,却又带着一丝决绝。
办公室里已经传来了熟悉的声响——张主任那标志性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打字员小王敲击机械打字机发出的“咔嗒”声,还有老张泡茶时茶缸与暖水瓶碰撞的清脆声响。这一切构成了一幅我早已熟悉的、按部就班的机关晨景。
而我手里这份报告,就像一颗即将投入这平静水面的石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有些紊乱的心跳平复下来,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主任,早。”我走到张主任的办公桌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张主任正戴着老花镜,埋头审阅着一份文件,闻声抬起头,从镜片上方看了我一眼:“哦,致远啊,回来了?调研还顺利?”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和蔼,带着点长辈式的关怀。
“挺顺利的,学到很多东西。”我点点头,将手中的文件袋递了过去,“这是这次调研的报告初稿,我整理出来了,请您审阅。”
文件袋放在深棕色的办公桌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牛皮纸的颜色在堆满各种红头文件、内部刊物的桌面上,显得并不起眼。
张主任“嗯”了一声,随手将文件袋拿过去,放在桌角那一摞待处理文件的最上面,看都没看一眼,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他手头的那份文件上,随口问道:“这次下去,感受很深吧?基层工作不好做啊。”
“是,感受非常深。”我应和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被随意放置的文件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熬了整整一个通宵,字斟句酌,反复推敲,几乎是用心血凝成的报告,在他这里,似乎和一份普通的会议通知没什么两样。
“年轻人多下去跑跑是好事,”张主任一边用红笔在文件上划着什么,一边继续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能开阔眼界,了解真实情况。不过啊,写报告要把握分寸,注意提炼和升华,要看到主流,看到成绩,更要符合当前的政策导向和精神。”
他这番话,和昨晚老张说的如出一辙,像是经过统一培训的标准化说辞。我听着,心里那点刚刚平复下去的波澜又隐隐躁动起来。
“主任,这份报告……我可能写得比较直接,反映了一些……比较具体的问题。”我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试图引起他的重视。
张主任终于再次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仔细看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异样。他放下红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微凸的肚腩上。
“具体问题?”他微微蹙眉,“哪方面的?”
“主要是关于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还有一些基层干群关系……”我斟酌着词句。
“农民负担?”张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沉吟了一下,伸手将那个文件袋从文件堆里拿回来,打开,抽出了那份厚达二十多页的报告。他快速地翻看着,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数据上扫过,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办公室里只剩下打字机的“咔嗒”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老张端着泡好的茶缸走过来,似乎想跟张主任说什么,看到眼前这情形,又识趣地缩了回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假装看报纸,眼神却不时地瞟过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开始冒汗。张主任的沉默和凝重的表情,让我预感到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他翻到报告中描述具体案例和尖锐批评的部分时,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手指在某些段落上轻轻敲击着,呼吸似乎也粗重了几分。
终于,他放下了报告,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