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纵是明君,亦有其威严。
若觉臣子非以理服人,
而以势相迫,其心若能愉悦?
其反应,恐更趋强硬。
如此一来,非但无助于解决问题,
反将善意的谏诤,推至君父的对立面,
岂非南辕北辙,辜负了诸位一片忠君爱国之心?”
他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未直接否定“大礼议”中反对皇帝的一方,
甚至承认其初衷可能是“忠君爱国”,
却从“方法论”和“效果”的角度,
指出了这种集体激烈谏诤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
——即被皇帝视为“逼宫”,
从而彻底激怒皇帝,
导致事情走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这种角度,对这些尚未被官场老油条思维完全浸染的年轻官员来说,
极其新颖,且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他们开始反思:
一味地跟着大伙儿一起磕头死谏,
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
会不会反而坏事?
李编修脸上的激昂褪去,
换上了思索之色:
“照玉衡兄这么说,难道就…就不谏了?”
“非是不谏。”
苏惟瑾从容道。
“谏亦有道。
如何既能阐明立场,又不失臣子之礼,
不触人主之逆鳞,以理服人而非以势压人,
此方显真本事,真学问,亦是对圣上最大的尊重与忠诚。
譬如治病,猛药或能一时奏效,却易伤及根本;
温和调理,看似缓慢,或更能除根固元。”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申开,
不再具体针对当前事件,
而是上升到“君臣相处之道”、
“谏诤艺术”的层面,
显得更加超脱和高屋建瓴。
这场小范围内的清谈,
并未得出任何具体结论,
但一颗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这些年轻官员离开时,
脑子里或多或少都盘旋着苏惟瑾那套“群体易极端”、
“谏诤忌逼压”、
“要讲方法重效果”的新奇观点。
此后几次类似的聚会,
苏惟瑾总会“不经意”地深化这一套理论。
他不再需要自己直接抛出,
只需在有人提及相关话题时,
轻轻点拨一两句,
自然会有被他说服过的同僚,
将他的观点扩散出去。
“听闻苏状元说,集体跪谏,
看似壮烈,实则将道理之争变为了意气之争…”
“玉衡兄曾言,圣人亦云‘过犹不及’,
劝谏若过了度,反失其正…”
“逼宫之嫌,确需警惕啊…”
一种微妙的声音,
开始在小范围的年轻官员圈层中悄然流转。
它不像张璁、桂萼的文章那般赤裸裸地鼓吹帝意,
也不像传统清流那般激烈反对。
它显得更冷静,更“理性”,
更侧重于“方法”和“后果”的担忧,
无形中消解着集体死谏的合法性与正义性。
超频大脑精准地操控着舆论的微澜。
苏惟瑾深知,
真正决定性的力量仍在高堂之上,
但这些底层的声音,
这种逐渐弥漫开来的疑虑,
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
或能影响少数人的选择,
或能成为皇帝用以指责反对派的“民间”依据。
他如同一只精心结网的蜘蛛,
于无声处,悄然引导着思想的流向。
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谈话,
都是落在网上的微尘,
积少成多,终有一日,
会显露出足以缠绕猎物的轨迹。
而这一切,都包裹在他那温和谦逊、
勤勉好学的状元郎外壳之下,
无人察觉这场悄无声息的“微操”。
唯有他眼底深处,
偶尔掠过的一丝洞察一切的光芒,
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波,
正在这看似平和的清谈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