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唐人皮日休诗中所言:“贫士无绛纱,忍苦卧茅屋。”
联想到上岛时,难民人人都发蚊帐,苏康更觉怪异,问道:“岛上艰苦,家具尚且不全,为何要配蚊帐?”
“舵公说了,疟疾是蚊虫传播,蚊帐就是防疟疾的。”侍者说罢,往桌前走去,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侍者打开点燃,口中道,“这里面是阴干的浮萍与雄黄,也是防蚊虫的。苏大夫平日也要记得紧闭门窗,莫让蚊子钻进来。”
苏康已气的浑身发抖,怒吼道:“一派胡言!疟疾乃是瘴气所致,和蚊子有什么关系?
驱散瘴气,应因时制宜,门窗应清晨、黄昏紧闭,天气晴好之时通风!哪有不分所以,统统紧闭门窗的道理?打开,窗户都打开!”
苏康这臭脾气南澳岛皆知,也就在林浅面前时有所忍让,换了这小小侍者,哪有忍气吞声的可能。
侍者急道:“不行,晚上睡觉门窗紧闭,挂蚊帐,焚艾草、雄黄、荷叶的等是舵公、总督定下的规矩,大员屿上必须遵守,晚上会有巡街兵士检查的。”
苏康又骂了好久,侍者快急哭了,但就是不松口。
苏康无奈,不再坚持,只好就这么睡了。
侍者如蒙大赦,关门离去,待他走后,苏康自己起身,将香炉里的雄黄熄灭,将窗户打开。
今夜月色正明,万里无云,清风微徐,正是适合开窗通风,驱逐瘴气的时候,只要在清晨将窗户关上就是。
至于蚊帐,苏康想了想,还是挂着了,哪怕蚊子不传播疟疾,被叮咬一下,也令人难以忍受。
次日清晨醒来,苏康只觉神清气爽,随手在手臂上挠挠,而后穿衣下床,关上窗户,简单洗漱,吃过早饭,去见陈蛟。
“苏大夫起的早啊。”陈蛟打招呼道。
“陈总督,今天可以聊公务了吧。”苏康直奔主题。
“苏大夫快人快语,也好,你看那个。”陈蛟指向一个架起来的火盆,盆中似乎在烧什么东西,发出屡屡青烟。
苏康闻了闻:“是艾草?”
陈蛟点头:“不错,舵公让烧的,用来防蚊,东番岛这地方,水沼遍布,蚊虫极易滋生,我们千防万防,上岛这几个月还是有数人得病……”
苏康急切打断:“昨日怎么不早说,带我去看病患。”
陈蛟道:“这病来的急去的也急,总是反反复复,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人……”
话虽如此,陈蛟还是一马当先,领着苏康往营寨外,一处偏远房屋走去。
苏康背着医箱跟在他身后。
疟疾本身不会在人与人间传播,但会通过蚊子做媒介传播,所以按林浅的吩咐,感染者还是被单独隔离。
苏康一路上听着陈蛟蚊虫传播疟疾的胡言乱语,终于忍耐不住,说道:“舵公说蚊虫传播疟疾,不过一家之言,不足为信,否则大员屿蚊子防的这么好,应该没有病患才是。”
“舵公所言,从来没错过。”陈蛟坚定说道。
“哼!”苏康一声冷哼。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病患房内,只见房中躺着六个病人。
有两人正在发病,高烧不退,另外四人则像没事人一样的照顾病人。
疟疾又叫寒热病,身体忽冷忽热,这就是典型症状。
苏康给每个人看诊,确定是疟疾无疑。
打开医箱,里面正放着数种治疗疟疾的药物,其中就有林浅让他带上的青蒿嫩枝。
虽说是嫩枝,经过采摘,又在海上颠簸这么久,已有些蔫了。
苏康犹豫片刻,还是不敢拿病人性命开玩笑,选择常山、柴胡的常规疗法。
苏康现场亲自抓药,让人熬煮,一剂汤药过后,正因疟疾发热的二人果然有所缓解,连忙口称神医。
这是因为常山乃是一剂猛药,苏康为见效快多加了些,这才有药到病除之效。
见此情形,苏康心中更加确定,还是正宗医术有效,林浅所言不过是海寇头子的臆想而已。
而陈蛟则在心中暗自对舵公更加佩服,在林浅给他的心中,明确提到苏康是他派来以青蒿治疟疾的。
青蒿是什么,陈蛟没听说过,刚刚这剂汤药都是苏康自己抓药,自己熬煮,陈蛟理所当然的以为苏康放了青蒿。
此时见疟疾治疗有望,陈蛟心中大定,前往赤崁的最后一个障碍也打通了,当即告别苏康,去码头指挥辽东难民登陆赤崁。
随后几日,苏康常常往返于大员屿、赤崁两地,治疗疟疾。
不比大员屿,赤崁周围水沼泽更多,瘴气更重,辽东难民上岸不久,就纷纷得了疟疾病倒。
苏康只能来回奔波,十分繁忙。
陈蛟比苏康更忙,每日负责开垦田地,修建屋舍、码头,维持土著关系,警惕东番岛北边的倭寇,再没有与苏康见面。
渐渐地,苏康察觉出不对劲来,常山、柴胡虽能有效压制病情,但无法根除疟疾。
大员屿上,喝了苏康汤药的六个病患,始终未见好转。
最令苏康感到不安的,是已有民众因疟疾病死,死者中,就包括大员屿上最初的六个病患。
苏康听闻此消息时,正在磨药,诧异起身,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才发现床前围了一圈人,甚至陈蛟也在其中。
“陈总督……”苏康想要起身,惊觉浑身使不上力,声音也虚弱的厉害,身体似乎正在发烫,莫非……
陈蛟痛惜说道:“苏大夫,你知道舵公的规矩,大家都得遵守……所以一会,就有人把你抬去隔离,苏大夫需要些什么,就现在说吧,我叫人送去。”
近来大员屿上,因疟疾而死的,只有那六人,众人还不觉如何。
只有从赤崁回来的陈蛟,才明白这病的可怕,短短几天时间,辽东难民里,发病的已有几十人,其中还有三个人病死。
苏康开的汤药大多时候,只是刚喝下不久有用,始终无法根治,而且这汤药喝久了,还会催人呕吐,吐得人身体虚弱,死得更快。
尽管陈蛟不愿承认,但这病似乎是无药可医的,就算偶有痊愈,也是靠身体硬扛过去的。
像苏康这把年纪……已几乎没有自愈可能。
所以陈蛟才会有痛惜神情。
苏康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神色暗淡,他倒不在乎自己一条性命,他难受的是,终究未找出疟疾医治办法,颇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感。
“替我多备些常山、柴胡吧。”苏康固执认为是自己用药比例不对。
陈蛟听了一愣:“不用准备青蒿吗?”
林浅的信中,明确提出青蒿是治疟疾的特效药,他也一直以为苏康治病用的是青蒿。
是以疟疾久治不愈,陈蛟也没多过问。
一来,是他对舵公的信任。
二来,即便是舵公错了,他也不想把舵公的错张扬出去。
苏康虚弱道:“根据本草纲目的说法,青蒿或也应当有效,只是千百年来,治疟疾,都是以常山、柴胡为主……”
陈蛟顿时瞪大双眼,嗓音喑哑,沉声问道:“你是说,上岛这么久,你治病没用过青蒿?”
苏康:“自然也试过,放在常山、柴胡汤剂里一起煎服,效用不大……”
“那舵公说的榨汁法、酒浸法呢?”
“尚未试过,事已至此,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了。”苏康咳嗽一声道。
“娘的!好庸医,我宰了你!”陈蛟勃然大怒,噌的一声拔出雁翎刀来,作势就要砍下。
南澳岛上的众人,都把舵公说的话当圣旨一般执行,陈蛟是真的没想到苏康能固执到如此地步。
他最近为疟疾、土著、垦荒、筑城的事,忙的不可开交,心中本就郁结已久。
加上久在军中,习惯了令行禁止,对苏康这种不听命令,散漫行事的作风深恶痛绝。
与之相比,因耽搁治疗而病死的九个人,在陈蛟看来反而不是什么大事。
周围人纷纷阻拦。
“总督息怒,岛上本就缺郎中,不能杀啊!”
“苏大夫就算治不好疟疾,治外伤还是圣手,杀了他,受伤的弟兄怎么办?”
“总督,反正他已得了疟疾,杀不杀迟早都是死,何必呢?”
在众人拼命阻拦之下,陈蛟怒气冲冲道:“把他押去赤崁,上山采青蒿去!”
周围郎中表示,青蒿他们也认得,自己去采就行,带一个病人上山,太过不便。
陈蛟这才作罢,高声命令:“从即日起,所有郎中都按舵公的榨汁法、酒浸法制药!任何稍加违抗者,斩!”
说罢,陈蛟大步离去。
在总督的强硬命令下,不过半日,就有新鲜青蒿,自赤崁送来。
病患隔离屋中,苏康指挥其余郎中将青蒿切碎,分别以榨汁法、酒浸法制药。
林浅信中,已尽可能的将这两种制药法写的清晰明白,可他毕竟不是医学专业,纪录片看的太久也记不清了,总有疏漏、模糊之处。
岛上郎中大多只有学徒水平,若没有苏康指导,这些人轻易不敢下手制药。
数个时辰后,两大盆青蒿药汁制成,看着绿油油泛着青草气的汤水,郎中们彼此面面相觑,都露出怀疑神色。
苏康叫人拿碗,从榨汁法的药汁中盛了一碗,仰头喝下,又从青蒿药酒中盛了一碗。
周围郎中都劝他先等前一碗发挥药效,再喝不迟。
苏康本就存了以身试药的心思,哪里会同意,毕竟现在得疟疾的民众足有几十人,他多耽误一会,可能会多死一人。
他来东番岛的这段时间里,因疟疾而死的已经有九人。
苏康心急如焚。
要是这青蒿汁无效便罢了。
若是有效……
他苏康,哪怕顶着庸医名头,也要将这青蒿药剂推广开去,而后,亲自向病人家属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