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万人齐吼、傩面退散后,天地恢复清明,却不再有雷劫巡空,也不再有功德簿无声无息地记录着世间善恶。
一切神罚与天赏的痕迹,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
虞清昼独立于封神台前,夜风吹拂着她如墨的发丝。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躺着的,是几片轻如飞絮的碳化纸屑——那是姜璃最后遗物,那本承载了无数观众留言的残卷彻底焚尽后,留下的最后痕迹。
她曾以为这是终结,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开端。
一阵微痒从掌心传来,那缕不知何时从她血肉中钻出的嫩绿藤蔓,正亲昵地卷曲着,脉搏般的律动清晰可感。
虞清昼凝视着它,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空白的指令集已经启动,一个不再需要向更高维度“申请认证”的世界诞生了。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当再也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来定义“对”与“错”,当善恶失去了量化的标准,这刚刚获得自由的众生,是否还能守住“共存”的底线?
自由若无枷锁,只会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传我命令。”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璇玑阁弟子的耳中,“自今日起,封神台更名为‘愿契坊’。”
命令下达,众人不解。
但虞清昼的下一道指令,却在明鉴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凡欲立新规者,不得再于玉册上直接刻写。须先以墨笔书于木牌之上,悬于坊前,公示三日。三日之内,任何人皆可评议、反驳、亦或补充。若无大规模冲突因此生发,此规方可由玉册吸纳,化为现实。”
此举一出,质疑声四起。
许多刚刚体验过言出法随快感的人怒不可遏,冲到台前质问:“我们好不容易才推翻了天上的规矩,你为何又要给我们套上新的枷锁?这与从前有何分别?”
“多此一举!我的愿望,凭什么要让别人指手画脚!”一个壮汉吼道。
虞清昼立于高处,神情冷漠,不发一言。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等待着。
次日,一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满怀憧憬地在木牌上写下了他的愿望:“我梦中所见,皆为真法!”他幻想着自己能在梦中修行成仙,醒来便拥有通天彻地的伟力。
然而,木牌刚刚挂上不到半个时辰,一名面色苍白的老妇便颤抖着走上前,用沾着泥土的手指着那行字,嘶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老妇泪流满面:“昨夜……我梦见这孩子,他梦见自己是皇帝,下令要杀光城里所有的异乡人!我……我就是从外地逃难来的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许多同样是外来者的民众脸色剧变。
很快,就有人想起了自己昨晚的噩梦,有人梦见被恶龙吞食,有人梦见家宅被大火焚毁。
如果梦境成真,那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
“驳回!”“不能通过!”“这规矩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愤怒的声浪汇聚在一起,少年被吓得面无人色,在众人的怒视下,羞愧地取下了那块木牌,仓皇逃离。
一场足以引发血腥屠杀的危机,在争议与反驳中悄然化解。
那些先前还在怒斥虞清昼“多此一举”的人,此刻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终于明白,不受约束的自由,对别人是刀,对自己同样也是。
虞清昼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微松。
自由的边界,必须由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亲手划定。
与此同时,那个盲童,并未离开。
他盘坐在那棵透明的奇树根部,每日以指尖蘸取古井中的清水,在干裂的地面上画出无数复杂玄奥的纹路。
虞清昼起初以为那是某种符箓,但细察数日后才骇然发现,那并非力量的符文,而是一幅幅动态的“愿望流向图”。
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道被许下的规则。
线条的粗细、明暗、走向,清晰地显示出哪些规则正在被广泛接受、扩散蔓延,哪些规则因陷入僵局而彼此纠缠,哪些又因无人响应而渐渐黯淡。
他就像一个最精密的观察者,沉默地描绘着这个新生世界法则的生态系统。
虞清昼心领神会。
她依据盲童的图谱,对愿契坊的布局进行了调整。
在坊市的西北角,她命人立起一根粗大的石桩,命名为“悖论调解桩”,专门用于接收那些相互抵触、引发了现实扭曲的律令。
很快,第一对“客户”被引至桩前。
那是一对争吵不休的夫妻。
丈夫数日前立下规矩:“我的话永远算数!”而妻子则在另一块木牌上写着:“我的梦才是真正的现实!”
结果,他们的家变成了最混乱的场所。
白天,丈夫“让桌子飞起来”,桌子便会晃晃悠悠地离地;到了晚上,妻子梦见家中发了大水,醒来时床铺真的漂浮在齐膝深的水中。
两人为此几乎要拼个你死我活。
在调解桩前,他们依旧怒目相向。
虞清昼并未劝解,只是递给他们一支笔,冷冷道:“要么,你们共同写下一条新的、能让你们都活下去的规矩。要么,就等着在水里飞起来的桌子上淹死。”
夫妻俩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惧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