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多也城前,焚烧尸体的臭烟令人作呕。
得胜的军士们,坐在城墙上,唱着荒腔走板的各方战歌,各种语言,各种姿势。
“阿萨莱姆的盖头,落满了灰尘,莱姆、莱姆,
家里妈妈的脸上,挂满了愁云,莱姆、莱姆。
谁把孩子送到远方,他的脸上挂着苍黄,
莱姆,莱姆,心里流着泪,看起来这么憔悴,莱姆、拉姆。
心疼的辫子,黑得像乌云,莱姆、莱姆,
摇曳的铃儿,碎了妈妈的心,莱姆、莱姆。
刀子就别在他的裤腰啊,骆驼想着故乡,
莱姆、莱姆,远行的人啊,是王旗上的水珠子,莱姆、莱姆。
荒原的风啊,你拂过那些无名的土堆,莱姆、莱姆,
妈妈的帕巾子,湿透了清晨,莱姆、莱姆。
生命如泉水,涌流不停歇,
莱姆、莱姆,我归来时你们都在,莱姆、莱姆。
……”
一场突如其来的胜利,让多也城沸腾。
五颜六色的人们,几乎全部涌上了街头,挤满了城墙下的空地。
他们看着看着,笑容就出来了。
得胜归来的将士,身上未干的血迹。
垂头丧气、衣衫褴褛、几乎赤裸的波斯俘虏。
中央广场上,堆积如山的缴获……
再抬头,多也城爱矮小的城楼上,那个沐浴在夕阳金光中的年轻统帅,有点帅。
身形挺拔如松,身上仿佛镀着一层血色金边。
人们对新来的统治者的怀疑,以及因此带来的战败恐惧,开始破壳和消退。
完全的拥护和信赖,永不可能。
但是慕强的心里,无论世界上哪个地方,都有大群大群的人存在。
李二,和他的这支“乌合之众”,想要立足中亚,叫板欧洲,也需要时间。
这,开局,可以了!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绝地,强大的武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统治基石。
六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变调:
“李将军万岁!”
“立减君万水!”
……
紧接着,更多的人加入,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
很多人,根本不明白这几个音符是什么意思,只是随大流模仿呼喊。
似乎喊出来了,就安全了,舒坦了!
震耳欲聋、仿佛要掀翻多也城的声浪,在铁门关、多也城的荒漠、野草、沙柳、峡谷与群山之间,反复回荡、碰撞。
“乌拉!”
“万胜!”
“万水!”
“万水!”
……
尉迟恭,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中捞出的战神。
他提着那杆饮饱了鲜血、愈发显得狰狞沉重的巨长马槊,大步走到李世民面前,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
“殿下!此战大捷!斩首八百三十七级,俘获五百一十四人,缴获无算!”
“我军……伤亡不足百人!多是轻伤!玄甲军……无一阵亡!仅十一人轻伤!”
说到最后,这个铁汉的声音也忍不住有些颤抖。
这是自太原聚义、征战南北、坐困长安、众王败亡以来,获得的第一次胜利。
规模不大,意义不小。
这,是对过去所有耻辱的一次强力洗刷!
殇,也如同幽灵般出现。
身上的黑甲,沾满暗红,甲叶下端还滴滴答答的流着血水。
“将军,吾等获胜,交令!”
然后抱拳,微微躬身,便即退在一旁。
他气息平稳,仿佛刚刚只是进行了一场日常的骑射练习。
李二微微点头,还礼。
然后走向仍然躬身的尉迟恭,伸出手,用力拍了拍那结实如铁、沾满血痂尘土的肩甲。
他走近城垛,让所有人看得清楚。
目光,扫过关下沸腾如煮的人群,列队的血迹未干将士,以及堆积如小山的战利品……
最后,投向南方波斯人溃逃的方向,那里烟尘尚未完全落定。
“诸位将士!铁门关的父老乡亲们!”
喧嚣稍微平息,无数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今日之战,只是开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金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铁门关,从今往后,便是我们安身立命、共御外侮的家园!”
“是我们每一位城民的庇护之所!”
“今日之功,人人有赏!”
“战死者,厚恤其家!负伤者,优加抚慰!所有参战将士,按功行赏!”
“缴获财物,大半分与有功之人!”
人群中,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
“但是!”
李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森然。
“今日亦看得明白,四方豪雄,皆为大国,他们亡我之心不死!”
“阿尔达班虽败,突厥、可萨、拂菻,或许已在窥视!”
“我们要活下去,要活得更好,就不能只靠一次胜利!”
他目光如电,扫过所有人:
“从今日起,铁门关内,唯军令是从!”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操练不懈,武备不弛!”
“四方之敌,无论来自波斯、突厥、可萨,还是拂菻,若再敢觊觎我们的家园——”
他停顿,蓄力,然后声震四野:
“有来无回,片甲不留!”
“有来无回!!”
“片甲不留!!”
“杀!杀!杀!!”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混合着血腥气与狂热的战意。
也震动着古老的铁门关四野,直冲云霄。
惊得起远处山林中栖息的飞鸟,也久久盘旋不息。
是夜,铁门关内举行了自建成以来或许都未曾有过的盛大狂欢。
李二坐在最大的一堆篝火旁,身下垫着缴获的波斯地毯。
观音婢,静静地陪伴在侧,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布裙。
脸上虽仍有倦色,但眼中已有了几分安定与柔和的光,甚至带着一丝为丈夫感到的骄傲。
尉迟恭,带着来自骨血的奔放,与人们中的美女们跳着舞,喝着酒……
篝火外围阴影处,殇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目模糊。
摘掉兜鍪和面具的他,手中也端着一碗酒,却仿佛与周围狂欢的热浪隔绝。
他沉默地望着跳跃的火焰,那漆黑的眼眸映照着火光,却依旧深不见底,冰冷如初。
他在想着什么?
玄甲军的老兵们,也在不远处大声喧哗。
偶尔瞥向殇的目光,依旧充满警惕与复杂的情绪。
李二端起木碗,却没有立刻饮下。
目光透过跳跃的、扭曲空气的火焰,望向东南方那无尽深邃、繁星开始浮现的夜空。
那个方向,越过千山万水,是洛阳,是长安,是中原。
那儿,是杨子灿掌控下的、已然与他无关的天下棋局……
金谷园的夜晚,那个被“盛唐”故事击溃、嚎哭醉倒、尊严扫地的他,仿佛已经隔着一层灰雾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些关于另一个“李世民”的辉煌与罪恶,却如同淬火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时刻传来隐痛与……一种诡异的灼热。
耻辱吗?
是的,深入骨髓。
刺痛吗?
无时无刻。
但此刻,在这异域寒风的吹拂下,在胜利后微醺的、混杂着血腥与葡萄酒的气息里,那刺痛之中,似乎又滋生出了别的东西。
一种冰冷的、炽烈的、不甘人下的、甚至带着一丝模仿与超越欲望的野望!
去他娘的弑兄逼父,去他娘的霸占弟媳,去他娘罪孽与血污……
只有“贞观盛世”,才为为“天可汗”!
我李二,被扔到这世界的边缘……难道就不能?
“白匈奴再临”!
他想起殇提及的、关于这片土地上相距不远的一个传奇,曾经有来自东方的白色魔鬼(指嚈哒人,即白匈奴)席卷此地,所向披靡。
或许吧,我就是!
历史,就是充满轮回与巧合。
李二仰头,将碗中酸涩而灼热的波斯葡萄酒,一饮而尽。
西行的史诗,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情愿还是屈辱,已然开始谱写。
在这铁与血、旧怨与新知、控制与反抗交织的复杂图景中,轰然成就了它的第一页。
铁门关的传奇,这执笔之人,名叫李二。
尽管这支笔的笔杆,似乎并不完全由他掌控。
但他已别无选择,唯有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