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一丝温意,仿佛地下仍有心跳。
陈默弯下腰,老树皮似的手抚过雪地,皲裂的指缝间夹着几粒黑土。
他记得那年雪崩,林英背着最后一个娃从雪堆里爬出来时,棉袄撕成了布条,后背上的血把雪地染成了粉的,腥甜混着雪沫的气味至今萦绕鼻端。
“她一辈子不肯站高处受拜。”他直起腰,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可她的脚印,早把最高的地方踩实了。”
立碑那日,天公作美。
石匠的徒弟抱着父亲临终前画的碑样,凿子一下下落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每一击都激起山风回响。
“林英,生于1938,卒于1998,护村四十年,未尝一败。”每凿一字,山风就卷着回声撞过来,像千万人在应和。
说书爷站在人堆最后,三弦突然拨得急了:“不立庙,不塑像,一穗光照千山霜!”弦音清越,宛如当年林英吹响的铜哨。
话音未落,林海里传来扑棱棱的振翅声,数百只血引雀从松枝间飞出——小春芽曾在鹰嘴崖见过它们啄食金芒草,红羽擦过枯枝,洒落细碎金粉。
此刻它们衔着刚采的草穗,绕着碑顶盘旋三周,阳光穿过羽翼,在碑面投下流动的光影,仿佛整块青石都被染上了暖意。
众人仰着头看,连最皮的狗蛋都屏住了呼吸,鼻腔里充斥着松脂与鸟羽的焦香。
等雀群散去,那青石碑竟透出温润的玉色,非因物理变化,而是人心所照,目光所聚,竟使冷石生辉。
当晚,守碑童揣着粗陶碗上山。
他本不信这些神神道道,可指尖刚碰到碑身,就有股热流“唰”地窜上心口,像极了那年他被野猪拱伤,林英给他敷药时的温度——烫而不灼,痛中带安。
他猛地回头,雪地空荡荡的,只有两行脚印——一行是他刚踩的,另一行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分明通向当年埋莲籽的地方。
风掠过耳际,仿佛有熟悉的脚步声在雪下轻响。
“您……喝点热的吧。”他蹲下来,把碗里的米汤放在碑前。
瓷碗磕在石基上,发出轻微的“当”声,米汤还冒着热气,香气袅袅升腾。
碗口突然腾起缕白气,打着转,竟凝成个模糊的笑脸,眼睛弯得像月牙,嘴角似有低语。
守碑童的鼻子一酸,伸手去碰,那笑脸却散了,只余下碗里的米汤,还温着,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油膜,映着残月。
千里外的县城档案馆,陈默合上泛黄的卷宗。
管理员看着借阅卡上“陈默”两个字,感慨道:“这报告您看了整三天,到底找啥呢?”
他把卷宗轻轻推回去,指腹蹭过“青山卫自治报告”几个字——
那是林英用左手写的,因为右手还留着猎熊时的旧伤,笔画歪斜却有力,像她一生跋涉的轨迹。
“我在找她没写进去的事。”他说,“比如哪年冬天,她偷偷把最后半袋粮塞给五保户;比如哪次巡山,她为救只受伤的鹿,自己挨了狼抓……”
那些事不在档案里,却刻在风里、土里、孩子梦里。
出门时,一片雪花落在肩头,凉意渗进衣领。
陈默抬头,恍惚看见山脊上有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正往林海里走——一如当年她带着新人巡山的模样。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铜哨,忽然觉得它轻震了一下,像谁隔着岁月,轻轻吹了声哨。
主井口的冰心莲并不知道这些。
立碑三日后的深夜,它第三片叶上的金纹突然亮了起来,幽光如萤,脉络分明。
月光透过寒雾照下来,叶片泛着微光,仿佛地下有人举着灯,轻轻拂去尘土。
风掠过井沿,带来一句低语,像种子顶破泥土的轻响:
“芽芽,听,种子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