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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是当朝上卿,与先王都曾拜过兄弟,而她哥哥则是将军,是当今陛下跟前的红人,她母亲是官家小姐。
所以从这样环境下教养出来的女儿,必通诗画,懂女红,性情好,不闲话……凡当世的好姑娘的优点必有。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若是任何一个富贵人家的爹娘看了,必得把自家成不成器的儿子都拉出来,三两句地闲扯,就恨不得把姑娘拉回家当媳妇了。
自然,从呱呱坠地,渐渐长大,她也确实生的漂亮漂亮可爱,那些好处,她也的确都有。
她也确像一个完好的闺阁女儿的样子。
三五之龄,她便能吟些诗句,于府内宴上娱众亲戚一笑,乖巧可爱。
总角之龄,母亲还在时,她懂孝顺,他会在父亲下朝回来与母亲攀谈言语时,及时递上茶水。
等再大些,她便知道女子本分,不妄言,不随意,就连平日里出来见宾客也总是温婉大方,言谈得当。
……
她像一个完好的闺阁女儿。
她以为自己一世平和待人,就不会太倒霉的。
她想着母亲临别前仔细叮嘱她的:“母亲与你父亲是年少相识,可我却没福分与他再多相与些时日了……我的儿啊,你帮帮母亲,帮我好好陪陪他,凡事好生听父亲的话,以他为重,好不好?”
无论过多少年,她都记得母亲当时粉白的脸色,和眼角细碎的泪光。
自己一直都孝顺之至,待父亲和顺有何难?
于是,她伏在母亲床前,哭了:“女儿知父亲之难,知这家中之难,母亲不必忧心,女儿一定以父亲为重,事事为之考虑……”
……
她像一个完好的闺阁女儿。
自那时母亲去了,她便牢牢记得那叮嘱,她明白父亲身陷庙堂保住一家荣华的不易,她知晓兄长战场杀敌的危险……这些都看在眼里,所以她想为他们分忧。
但,自从母亲没了后,她总觉得家里像变了些什么。
总觉得自己的父兄不似从前那般疼爱自己,觉得母亲没了,外祖父母那里的联系渐弱,她好像不是那么受人重视了。
不过好在,她自己本就不是张扬的性子,即便是父亲再娶,即便是多了位非一母的孩子总明里暗里招惹她,即便偶尔她过的不太平,她一天一天,也总是在安稳度日,也并未给自己招来什么大祸患。
只是,这样的世道,祸患不会因为你是个好人而放过你的。
兄弟阋墙,诸父异爨。
这些骇人的事情,她只在话本里听过。她以为自己尊重,父兄就会如往昔般疼爱自己,让自己平安一世的。
可是错了。
她像一个完好的闺阁女儿,但却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
她有好的教养与皮囊,和世家小姐一致,却因假充男孩养了那么多年,又自幼丧母,更平添了几分不合原本的隐忍与聪慧。
她的聪慧,让她有些怀疑并家人待自己的好处,她的隐忍,却又让她不多言语,只是猜测。
十几岁之后,她快及笄那几年,这样的猜测疑便更重。
按理说,自己这个年纪的姑娘已到了该张罗出嫁的时候了,一般疼孩子的爹娘,都会给自己家姑娘找一个不必富贵滔天,但也可平安了此世的人家。
她有时夜里睡不着,翻来覆去,心里总是有一个疑影——
这是很正常的事,如今自己的父亲与哥哥却从不提,即便每日来府上提亲的俊朗男孩子不少,但父亲却通通推了,只道想再留她几年,可是……
即便是想在留她几年在闺中,那为何父亲却从不在她面前过问她的意思,或者说,亲口来找她聊这个事呢?
所有来府内来提亲的那些人,那些事,都是下人传话传开了,她才知道。
她猜疑,又有些惶恐。
直到那年,那天的晚上。
她这样的猜疑与惶恐才被彻底砸实,原来她自己一点都没有错。
她的父亲,果真是变了。
……
“父亲来说件好事给你。”父亲红光满面,挽了她的手,“父亲给你找了门好亲事,忍着却一直没告诉你,今日父亲便跟你说,好不好?”
她听着,心里立刻一颤。
她蹙了蹙眉。
“今日在朝中,诸位大臣在商议,觉得陛下如今后宫中没什么人,想着给陛下再择几位妃子,他们都想争先恐后把女儿送进去……”父亲没注意到她的神色,依旧高兴的不得了,“父亲也只是略微一提,想把你给陛下做妃子,陛下竟然同意了!而你猜怎么着?他只同意你一个人进宫呢!”
说完,似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陛下答应了,答应要迎你入宫做王妃啦!”
话音落下,她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像有什么突然倒下来了,把她砸的生疼。
“当……当真吗?”
盯着父亲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没有知觉了。
“当真啊。”自从母亲去了后,她再没有见到父亲有这样愉悦的神色了。
他突然又站起身,推门出去了,走之前还絮叨:“我得让你哥哥休沐两日,帮你亲手操持出嫁的事宜,父亲要给你带许多的嫁妆进去,毕竟咱们家还从没有出过王妃呢……过些天你这一走,只怕是要光耀咱们家门楣了……”
她来不及与父亲说心中的想法,却又觉得,就算是来得及,她好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
全都明白了,明白了。
她不拒绝进宫,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出嫁前的那些日子,她人前体面大方,人后却不哭不笑。
她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
自然,这些事情,在她出嫁踏上马车,看到父兄那样的脸色,她终于想通了。
她明白了。
原来,他们真的不疼她,一点都不疼。
在富贵,权势,体面,尊贵,在这些东西面前,她自己只是一个可以随时被送出去的,精致的花瓶。
他们才不会在意收到瓶子的人会不会爱惜,这瓶子会不会被扔到泥潭里,或是随时碎烂……只要拿瓶子的人能够被讨好,能满足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无极的好处就行。
一个物件,仅此而已。
自己这样一个没亲娘在身边,却又品行端正的女儿家,多合适啊,多合适被送给国主做礼物来稳固他们在前朝的地位啊!
且这还不够。
他们对她的利用还没有到头,她身上的价值可不只入宫这样简单,她还没有被榨干!
她要帮助家里,要将宫内打探来的一切有用的主意与消息送出宫来,给家里,好让家中男丁揣测上意,官场上愈发风光。
与陛下生出情意,哄陛下多疼爱自己,还要害死大内的其他妃子,要独占风头……
她要做的不为人知,要一件一件越做越大,越做越多!她既然生在这个家里,那即便是被利用那也是她的命,她一定要冒着所有所有的风险去帮助他们!
……
这也是她从入宫到后来那样一次又一次之后,看得愈发清楚的东西。
她想着,自己听母亲的话,也对父亲好,也隐忍了,却换来了这番的荒唐事,到底对吗?
……
有一年冬日,她在屋内,望着窗外,看着上下一白,唯有树梢上几片惹眼的异色。
她心如槁木,有一瞬间的出神,突然想问——这梅花,表面上看着是开的热烈奔放,可是在这么冷的天还要在那儿供人赏看,就不会冷吗?不会累吗?
她呆呆转过头,用这话去问宫人。
“美人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啊?”有一个小婢子笑了笑,“既是梅花,那它就是冬日供人取乐的,那就该在那儿生长着,难不成还怎么样呢?”
听着话,话毕,她心下狠狠一紧。
“供人取乐,就该在那儿长着……”她目光颓然一刻,又立刻笑了,笑的十分欣然,“是啊,既是长着一天,就摆脱不掉,就得供人取乐,除非……”
她沉默一刻。
她轻轻合上眼,笑意渐浓,话锋一转:“今日雪景甚好,去请一请君夫人,就说我邀她喝茶。”
“是……”
“……”
“……”
宫人们都散了。
她又倚坐在木椅上,轻轻揉了揉额头。
活着不容易,自己是,那公主颠沛一遭,命差点都没了,眼前困厄,都是一样……
她沉吟一刻,却发觉浑身都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