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千秋很想立刻问一问林静姝和霍去病是否安在,可他却知道现在还不合適。
丁充国举家而亡,诸公亲眷皆没,城中更不知有多少人亡故—他樊千秋身为云中郡的长官,便是所有人的“父母”,怎可偏私
这不合情,亦不合理,更不合本心。
“”樊千秋將心中的悲慟和担忧强压了下去,稳住神情,才接著说道,“丁公的遗孤好好地看著,不可让他再有別的意外。“
“诺!”司马迁答道。
“可有別的事上报”樊千秋问道。
“云中郡户曹掾田有道——通匈。”司马迁说完之后,便上报了前几日发生的这件“恶事”,前因后果,巨细无遗,亦没有隱瞒。
樊千秋对“城中有人通匈”之事並不意外,甚至能理解田有道等人做的选择。
他们骨子里並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被嚇破了胆,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既可悲,也可恶。
樊千秋只觉得桑弘羊的处置太狠了,大可不必开杀戒。
可是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对桑弘羊太过苛责了。
毕竞在这危局下,必须要“狠毒”,才能威震宵小啊。
樊千秋抬头看了看那北城门的上方,果然隱约看到了一排用木条钉成的木匣在风中摇摇晃晃,里面便是田有道及其亲眷的首级吧
倘若换了他来做,可能比桑弘羊做得更加彻底和果决。
说不定会將这些人头堆在牛车上,挨家挨户地传阅吧
桑弘羊並没有错,错的是田有道,错的是匈奴狗贼啊!
樊千秋嘆了口气,將四周的亲信军吏都叫到自己面前:大战虽然落下了帷幕,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布置,每一件事情,都不能懈怠。
“王温舒,挑一些还能跑得动的儿郎,换上良驹好马,派往西边和北边.一面接应李敢所部,一面盯紧匈奴动向。”樊千秋道。
“诺!”王温舒答道。
“司马迁,往雁门郡派出信使,一是探查雁门郡是否为左贤王部攻破,二是探问车骑將军所部的消息。“樊千秋如今最掛念卫青。
“诺!”司马迁答道。
“另外,再在城中招募正卒。”樊千秋顿了顿,“经此一役,城中正卒丁壮定折损颇多,再募,便是涸泽而渔了,可不得不募。“
“使君所虑,下官晓得,城中黔首亦晓得,民心不会动盪的。”司马迁晓得樊千秋所虑,连忙行礼道。
“如此便好,所募正卒,一是上城御敌以壮声势,二是出城刺探掩杀匈奴人,三是清理尸体避免大疫,都不能拖宕。“樊千秋道。
“能出城追杀残余的匈奴人,乡梓们求之不得。”司马迁眼露狠意笑道,周围终於传来了几声冷笑声。
“这一轮募到的正卒恐怕都已经是老弱了,不可掉以轻心,你以本官名义再向上郡和西河郡发羽檄,让他们派援兵。”樊千秋道。
“使君,他们—会派吗”司马迁想起这十几日始终无人来救,有些心寒。
“派人传捷,要大张旗鼓,一路往长安城传捷,他们会派人来的。”樊千秋冷笑道,他不怨对方不发兵来救,可也不会感激他们。
“诺!下吏晓得了。”司马迁知道此举是要倒逼上郡和西河郡儘快向云中发来援兵。
“其余诸事,按制来善后,尔等做事,本將放心。”樊千秋说到此处,只觉得疲惫。
“诺!”眾將齐齐地领命,而后散开,各自做事去了。
看著眾人四散而去,樊千秋愣了片刻,才缓缓地转过身去,看向藏在夜幕下的阴山,这一两个月里所经歷的一幕幕立刻涌上心头。
从长安来到云中满打满算不过八个月,樊千秋却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虽然没有看到草木的枯荣更迭,却尝到了人世的生离死別在这短短的八个月里,不知有多少人命归黄泉。
他不由得想起了初到云中城的那一日。
在北门下迎接自己的云中郡一眾属官,恐怕十不能存一了。
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往破虏城的那一日。
在塞官里与他相约饮酒杀胡的眾塞候,定已全部魂归黄泉!
他不由得想起了留宿杀胡燧的那一晚。
在烽燧里和他一同炙肉喝酒的眾燧卒,恐怕也已尸骨无存。
不只他们——还有每一日在云中郡见到的每一个黔首卒吏——不知还能再见到几人。
樊千秋想到此处,胀痛的双眼只觉得一阵发热,温热的水滴在脸上的尘垢里犁出了一条小道,顺势滴往地面。
他心中倒是没有愧疚,只有几分苍凉。
毕竟,这场战爭爆发与否,不由他定。
好在,他没有辜负这些人;好在,自己將匈奴人驱离此处,儘可能让大汉少死些人。
而后,身体里积压了许久的疲惫和酸痛立刻如潮水般席捲而来,让樊千秋昏昏欲睡。
他现在只想眼前出现一张喧软的睡榻,让他倒头便可酣眠过去。
此念一起,眼前渐渐模糊,所有的声音和景象似乎都慢慢远去。
可是,这奢望只在他脑海中出现一瞬,便立刻被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碾成一地碎片。
林静姝和霍去病是否安好
樊千秋猛地惊醒了过来,一股力量將他拉回当下,周围的声音和景象立刻扑面而来!
四处张望,便想要找司马迁问个究竟,可他这才发现,对方早已经走远,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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