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灵堂里跳动,昏黄的光映着少年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
严江朋就那么跪着,不言不动,像一尊石雕。
没人知道这一夜,这个刚刚失去了一切的少年是如何度过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叶昀便带着几口上好的棺材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身形矮胖,一身锦缎衣衫满是褶皱,头发乱糟糟的,夹杂着不少刺眼的银丝。
他整个人佝偻着,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精气神。
这是严江朋的舅舅,王冲。
王冲眼白里全是血丝,他看着灵堂里的景象,看着外甥那僵直的背影,浑浊的眼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干裂的手掌拍了拍严江朋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江朋,去歇会儿吧,这里……舅舅守着。”
严江朋恍若未闻,依旧跪得笔直,身子连晃都不晃一下。
王冲还想再劝,嘴巴张了张,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陪着他,默默地站在一旁。
灵堂里的沉默,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踢踏!
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静。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进了灵堂,是酒楼的老伙计,刘贵。
“江爷!”
刘贵一进门,就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往日里,严江朋最喜欢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他则亲切地叫刘贵“阿贵”。
可今天,这一声“江爷”,却像一根针,扎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王冲猛地回头,皱眉问道:“阿贵,出什么事了?你这脸上……”
刘贵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他没顾得上自己的伤,目光先是扫过那几口棺材。
又落在表情麻木的严江朋身上,浑浊的老眼里水光晶莹。
昨晚听闻噩耗,他当场就昏死过去。
他在这保真酒楼干了二十多年,看着严家姐弟长大,心里早已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悲痛,又何曾比严江朋少半分?
“舅爷……”阿贵的声音带着哭腔,“川蜀盐帮那群天杀的,今天又来了!”
“他们……他们把店里的伙计都给打了,桌子椅子砸了个稀巴烂,还把客人都赶了出去!”
“他们放话,让……让江爷您把酒楼和‘紫霞醉’的方子都交出去,
不然,咱们保真酒楼就别想再开一天!”
阿贵越说越激动,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对了,他们还说……还说让咱们把昨天打了他们人的昀哥……交出去!”
“格老子的!”
王冲听完,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
“雷坤那个龟儿子,欺人太甚!我姐夫才刚走,头七都还没过,他就敢上门逼孤儿寡母!
他就不怕他生的娃儿没得腚眼吗?!”
暴怒的咒骂声在灵堂里回荡,王冲剧烈地喘着粗气,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
阿贵看着掌柜严保真的棺椁,眼中只剩下无尽的颓然。
东家一走,这天,就真的塌了。
叶昀面无表情地听着,正准备抬脚出去把外面的那群苍蝇解决掉。
一直跪着不动的严江朋,却在此时站了起来。
他没哭,也没怒,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伸出手,拉住了叶昀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
然后,他转向阿贵,声音平静得可怕。
“阿贵,把酒楼关了吧。”
“生意,先不做了。”
“一切,等我爹和姐姐过了头七再说。”
……
成都的雨季,说来就来。
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仿佛要把整个天都给哭塌了。
都江堰的江水暴涨,浑黄的波涛汹涌翻滚,像一条被激怒的巨龙,咆哮着冲向下游。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沉的天空,炸雷紧随而至。
刹那的光亮,照亮了成都城外的一处荒郊。
几座新立的土坟前,严江朋跪在泥泞里。
他浑身湿透,乱糟糟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雨水顺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不断滑落。
冰冷的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他单薄的身体,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因为他的心,已经冻成了一块冰坨。
他抬起头,看着身前那块简陋的墓碑,嘴唇乌紫,轻声开口,像是在与亲人闲话家常。
“爹,川蜀盐帮那群龟儿子,想要您的产业。”
“儿子要是跟他们低了头,服了软,岂不是让他们小瞧了您和姐姐?”
他的声音很轻,却被雨声衬得格外清晰。
“这酒楼是您一辈子的心血,是您留给我们的根。谁敢伸手,儿子就剁了他的手!
谁敢伸腿,儿子就砍了他的腿!”
“您放心……儿子,不会给您丢人。”
说完,他站起身,将墓前一碗未来得及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混着冰冷的雨水滚入喉中,像一团火,在他冰冷的身体里轰然炸开。
大雨瓢泼,夜色如墨。
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头也不回地走入那无边的黑沉夜幕之中。
……
轰!
又是一声炸雷。
叶昀披上一件单衣,走到窗前。
窗外雨帘如瀑,天地间一片混沌。
“灵儿姑娘他们已经下葬,这都半夜了,严江朋那小子还没回来。”
叶昀自语着,眉头微微皱起。
“该不会……还在墓前跪着吧?”
那小子这几天的状态很不对劲,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可水面之下,却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行,我得去把他拉回来。”
再这么淋下去,铁打的人也得垮。
叶昀不再犹豫,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推门走入茫茫雨幕。
轰轰!
雷声不绝,电光频闪。
叶昀站在那几座新坟前,雨水打在斗笠上,噼啪作响。
墓前,空无一人。
他四下搜寻,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只希望这傻小子,不要去做傻事。
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只翻倒在泥水里的酒碗上。
碗边,还残留着些许淡琥珀色的酒液,一股奇异的药香混在泥土的腥气里,钻入鼻中。
是“醉云仙”的原浆!
这酒药力霸道,对不入流的武者而言,短时间内能极大地激发身体潜能,但后患无穷。
叶昀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那小子,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带起一串水花,迅速朝着成都城内掠去。
……
成都城内,街道上积水横流。
严江朋踩着没过脚踝的积水,一步,一步,走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宅子前。
宅子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黑漆金字的牌匾——蜀川酒楼。
这里,是川蜀盐帮在城西的产业,也是雷坤的老巢。
严江朋抬起头,平静地看了一眼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抬起了腿。
轰!
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被他一脚硬生生踹得向内倒飞出去,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哪个龟儿子敢来砸场子?!”
门房里,两个守门的帮众被这巨大的动静惊醒,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当他们看清门口只站着一个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高大身影时,不由得一愣。
随即,其中一人色厉内荏地喝问道:“你……你是哪个?!”
“晓不晓得这是川蜀盐帮的地盘!我们雷爷的地盘!你敢来闹事,莫不是活腻了!”
严江朋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他转过头,一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两人。
“雷坤的房间,在哪里?”
他的声音,平静,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两个帮众被他那双死人般的眼睛盯住,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严江朋不再理会这两个废物,迈步就往酒楼后院走去。
看着那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堂内,两个帮众才猛地回过神来。
其中一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扯开破锣般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
“来人啊!来人啊!有个憨批打上门来了哟——!”
……
后院,一间奢华的卧房内。
雷坤猛地睁开眼睛,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脸色阴沉如水,侧耳倾听着前院传来的嘈杂声。
“当家的,发生撒子事了?”
身旁,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被他起身的动作吵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雷坤转过头,那张粗野丑陋的独眼龙脸庞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声音也放缓了许多。
“没得撒子事,几个醉鬼闹事罢了。你快些睡,我去把事情处理了就回来。”
安抚好妻子,雷坤披上外衣,抓起床边的鬼头刀,大步走了出去。
……
此时的蜀川酒楼大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严江朋神色冷漠,脚下已经躺着两个倒在血泊中的喽啰,胸口塌陷,显然是活不成了。
他周围,十几个手持刀棍的盐帮帮众将他团团围住。
却一个个面露惊惧,只是虚张声势地叫骂,谁也不敢真的上前。
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简直就是个怪物!
出手狠辣,招招致命,而且根本不躲不闪,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
“你们这群龟儿子,还愣着做撒子?!”
一个暴躁的声音响起。
身材高大的雷坤提着鬼头刀,走进了大堂。
他那只独眼阴郁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被包围的严江朋身上。
“全部给老子动手!把这个不晓得天高地厚的龟儿子砍了喂狗!”
听到老大的命令,十几个喽啰精神一振,却还是有些迟疑。
他们挥舞着长刀,将包围圈又缩小了一些,依旧没人敢当那个出头鸟。
严江朋微微眯起眼睛。
下一刻,他双脚猛地一踏,积水炸开!
整个人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朝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悍然撞去!
“啊——!”
惨叫声顿时响起。
最前面的几个喽啰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那股狂暴的冲力撞得倒飞出去,
沿途又带倒了好几个人,一时间人仰马翻。
严江朋一头扎进人群,不看刀棍从何处来。
只是挥舞着一双铁拳,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疯狂招呼!
咔嚓!骨头碎裂声密集如爆豆。
他的拳头,此刻就是最致命的武器。
每一拳轰出,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暴戾。
片刻功夫,又有三五个人躺在了地上,抱着断掉的手臂或者塌陷的胸口痛苦呻吟。
其中,就有前几天去保真酒楼闹事的“瘦猴”和“胖虎”。
此刻,这两人七窍流血,身体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已经没了声息。
只不过,严江朋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后背和手臂上,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混着雨水,将他破烂的衣衫染得更深。
但他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冷冽地看着剩下那七八个已经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的喽啰。
酒楼外,屋檐下。
叶昀的身影悄然浮现,他静静地看着堂内发生的一切。
果然,这小子来复仇了。
只是,这雷坤,可不是他现在能对付的。
堂内,雷坤的眼神终于凝重起来。
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的家伙,竟然如此悍勇。
他挥手让剩下的喽啰退下,自己提着刀,向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开口问道: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兄弟?雷某自问平日里与人无冤,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阁下?”
他嘴上说着场面话,暗地里却在积蓄内力。
话音未落,雷坤眼中凶光一闪,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苍鹰搏兔般一跃而起,
双手内力灌注,勾成鹰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直取严江朋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