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极殿的屋顶高绝,他仰头向上望,雪光刺目,飞檐伸张,在他的眼睛里印刻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不用等锦衣护卫们的提醒,益阳自觉地跪下去,在冰冷的雪地里,深深跪了下去。
早有在殿外值守的小内侍飞快地跑去汇报,却久久不见有旨意出来。
雪地冰冷刺骨,下身的裤子早就被浸得湿透,寒意在筋骨中蔓延,如万蚁啃噬,酸痛难忍。天色渐渐暗下去。天极殿里掌起了灯,晕黄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将他的周身也染作了琥珀色。
窗棱上,投射出一个身影,头发散漫地束在头顶,长须飘飘,挨在窗边,借着一盏灯光边看书边饮酒。
益阳自然认得自己的父亲。只是一扇门的距离,却仿佛遥远得天涯两端。那身影高入云端,三清诸圣环绕拱卫,将他死死踩在泥污之中,不得翻身。
他轻轻地笑起来,引得内侍护卫们侧目相看。老李过来问:“王爷?”
他这才意识到还有旁人在。
是啊,若无这些人在,这戏又做给谁看。益阳越发觉得滑稽,笑声大起,渐渐不可抑制。
值守的内侍却吓坏了,连忙过来围住他,有人劝,有人拦,有人甚至想捂住他的嘴。齐王一巴掌拍过去,笑声不停:“你是什么东西,也来跟我动手动脚?”
受了掌掴的内侍正是此处首领,登时恼羞成怒,沉下脸来:“王爷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哪里容人造次?咱们也是怕王爷惊扰了陛下,既然王爷不承咱家的好,那咱家也不用客气了。把他的嘴用雪堵上!”
几个内侍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扑上来地上抓起一把雪就要往益阳的嘴里塞。
益阳愤然起身:“你们谁敢!”
然而跪得太久,膝盖已经僵硬,刚一起身,便重重地摔进了雪泥里。
内侍们更是趁手,几个人压住他,正要动手,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住手!”
益阳瞪大眼,透过眼前内侍们的腿间缝隙,看见一个宫装女子从天极殿里出来。不出所料。他又笑,笑意比身下的雪地还要冰冷刺骨。
女子来到他的面前蹲下,发红的眼圈显得与那身华服格格不入。他还被按在地上,半张脸都在雪里埋着,粗重的呼吸间,雪屑四飞。咳嗽更是将嘴边的雪沫喷得飞溅,他努力侧脸看着她,嘿嘿地笑:“璇玑,你终于肯出来了。”话音未落,突然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登时染红了面前的雪地,他身体一软,昏厥过去。
璇玑一惊,反倒冷静下来,一连串地指示众人:“快把齐王扶起来,还愣着干什么?”
为首的内侍苦着脸问:“娘娘,陛下到底是怎么个旨意,求娘娘明示。”
“陛下说了,让齐王在文华殿稍歇,明日一早觐见。”
皇帝不见外人已经月余,所有指示全由这位宠妃传达。其实这是不是皇帝的旨意已经不重要,只要有人肯担这个责任就好。
文华殿在天极殿东边不远,本来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本朝只有益阳一个皇子,小时候也曾在这里念书,带到开府出阁之后,因再无皇子出生,此处也就渐渐废弃。
人送到文华殿的时候,这边已经收拾好,倒像是提前就有准备。太医随即赶到,探了脉只说是旧伤未愈,身体受寒,并无大碍。开了药方,由文华殿里看房子的内侍小石头飞跑去天极殿送呈御览之后,送去配药。
璇玑将药方抄下了一份,打发走了那个小石头,便拿进内殿来。
皇帝还在看一本《太上玄经》,见她进来,冷笑了一下:“这么多事做什么?由他去跪,当真能跪出人命来?那么容易死,早就死在大散关了。”
璇玑并不接话,只是将药方递过去,覆在书页上,遮住皇帝正在看的内容。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鼻头微微发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哭的,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药方细细查看。他常年炼丹,颇通药理,一眼便看出这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方。所谓保命方,保的却是太医自己的命,不求治病救人,只求病情不因方子起了什么变化。
“死不了。”皇帝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将方子扔开,飘飘摇摇地落在地上。璇玑也不去捡,拎起搭在椅子上的道袍给皇帝披上。
“干什么?朕不冷。”这人却不领情,一闪身躲过,瞪了璇玑一眼,似是嫌她多事。
璇玑便俯下身子紧紧抱住他的肩,腻腻地叫了声:“陛下……”柔媚蚀骨,顿时酥了皇帝的半边身子。
他一把搂住璇玑的腰,把她放在自己的膝上,凑过去亲她的颈侧,笑道:“你又想要什么?说吧。”
璇玑搂紧他,任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渐渐喘息不能自已,这才附在他耳边,吐着气低声道:“咱们回吧。”
皇帝并不住在天极殿,平日起居在虚无场,这日只是因为齐王的事情耽搁到了现在。璇玑的意思哪里有不明白的,他打横将璇玑抱起就朝内殿里的软榻上走:“山长水远回去干什么?这里有什么不好?”
“庙堂重地,不敢造次。”
皇帝一翻身压住她,胡须从她脸上拂下,落在胸前:“还有你不敢的?”
璇玑的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轻笑着问:“陛下大老远过来,莫不是专门让璇玑担这亵渎庙堂的罪名的?”
皇帝停住动作,俯视着她,半天笑起来:“璇玑,加在你身上的哪一样罪名,朕没有和你同担?”
璇玑被他的目光钉住动弹不得,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有些话不敢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突然没有了说出来的必要。好在皇帝并不指望她能有回答,放开手起身,将刚才那件道袍披在了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情欲的兴致。
“璇玑,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要老揣着傻心思。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地方都到的路让你走,哪里有不苦的美酒让你喝?人心不足啊,人心不足……”如此浩叹着,竟然飘然去了。
一直到外面内侍们窸窣的脚步声都随着皇帝去得听不见了,璇玑这才坐起身来,将敞开的衣襟拢好,抚着胸口,那颗心仍然砰砰跳得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