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狼狈地沉默了良久,终究只能叹息:“镜心,是我负了你。”
她怔住。他叫她镜心,那已经是古早之前的名字,蒙了尘的明珠,坠入污泥中的羊脂玉,这名字于她是不堪回首的前生,却也是两人结缘的缘起。这名字再无人叫起过,他突然重提,莫不是为了提醒她什么?怔愣着,忽见一队内侍抬来热水,正准备拾阶而上,见两人都立在门前,一时不知所措,慌忙放下水桶要叩拜。益阳摆摆手:“都免了,赶紧吧。”
趁着这么一打断,两人都舒了口气,从刚才那种尴尬的气氛中解脱了出来,各自向旁边避开,让内侍们将水送入房去。两人一左一右守在门口,听着屋里水声哗啦啦地响,许多以前的回忆不期而至。楚良娣忍不住侧头去看他。要说陪伴他时间最长的,这个世上,大概只有她。当年他从大散关捡回一条命来,身边寥落,举目无亲,她是第一个跟在身边的。也是这样,就在身边深深凝视着,眼看着他找回自己的地位,除掉仇敌,从谢罪明夷堂的待罪皇子,成为执掌天下权柄的摄政王。
他从来不曾薄待她,但从来也不曾亲厚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地位,是他身边的妾,他身后摸摸打理一切的人,却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心。一天也没有过。
送水的内侍都离开了,益阳朝她看来,带着礼貌的温和:“你去别处稍等吧。”
不等她再说什么,便转身进了屋,门毫不留情地在她面前关上。
楚良娣的心****地悠了一下,前尘往事如遥远的尘埃在天际飘拂。她便抬起头去搜寻,雨没有下透就停了,青瓷色的云层如盖子一样笼罩在头顶,微白的天光从云下透进来。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面上,天长日久地敲磨,那里已经被雨水敲打出了一个小坑,积着一汪水,叮叮咚咚地发出空洞的声音。
含笑匆匆走进院子的时候,就看见楚良娣这样站在台阶上望着天空发呆。
她快步走上来问:“人呢?”
楚良娣向屋内示意。凄清地笑了一下:“拿来吧。”
含笑问倒有些紧张:“你当真?”
楚良娣又踌躇起来:“我……”
含笑急得跺脚:“他对你如此无情,始乱终弃,你还犹豫什么?”
楚良娣咬了咬牙,伸手:“拿来吧。”
含笑左右看看,确定无人窥视,飞快地将一把匕首交到楚良娣的手中,“你记住,这事和别人无关,全是你一时激愤所为。”
楚良娣的眼中一片绝望凄然:“你放心。”
她将匕首收到袖中藏好,深深吸了口气,推开了身后的屋门。
益阳正靠在浴盆中闭目养神,被突然惊扰,见楚良娣进来,忍不住皱眉责备:“不是让你在外面守着么?进来作什……”他的话没说完,就猛地停住,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令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浴盆的边缘,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里混杂着水汽和一种冰凉透脑的香气。益阳想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那是楚良娣身上的龙脑香。似乎从很多年前,她就喜欢用龙脑香了,她说那能让她保持清醒。于是前尘许多事纷纷被想起,她说过一句话:“我已经疯了,用不着装。只要把平日的面具摘下来就行。”益阳悚然心惊。
睁开眼,她已经将屋门关上就站在浴盆前,怔怔瞧着他看。此刻他身上未着寸缕,唯一的保护只有仍然蒸腾着热气的水。于是索性坦然下来,叹着气说:“既然这样,不如帮我擦擦背吧。”
“好。”楚良娣点了点头,拿起浴巾走到他身后,并不急于擦身,而是在从的颈后双肩开始用力地揉捏。益阳舒服得轻哼了一声,笑道:“镜心,你这手艺这么多年来,一直这么好。”
楚良娣心中翻江倒海般纠结着,面上不敢露出分毫蹊跷,只嗯了一声,眼泪却一串串地往下滴,落在益阳的肩头,顺着他的脊背融进水里。益阳有所感应,回头望了一眼,见她神色凄然,不禁长叹了一声。向后拉住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心:“镜心,我都是为了你好。”
感觉到她的僵硬抗拒,他苦笑:“如此说你定然不信。在你心里,怕是认为我对你是始乱终弃。当年你为我舍弃了清白受尽苦楚,这十几年又是不离不弃操持打理着这么大一府的人。你的好我都明白……”
“可你还是要舍了我,为了那个女人的妹妹!”
益阳深深叹息,她的爱恨依附于他,为他的恨而恨,却不可能真正懂得。“镜心,我不是为了谁而舍了谁。我只是……”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出原本对任何人都不可能说出的实话:“我只是服输了。”
“我从来没有服输过。早年父皇不喜欢我,我就要做到最好,我带出了最精锐的虎贲军,我南征北战,为父皇分忧解难,只是为了证明魏益阳不会亏负任何加诸于我肩上的责任。后来大散关战败,我费尽心力重回朝廷,只是因为不服输三个字。我从不讳言向往那个位置,那本应该是我的位置。父皇将皇位传给陛下,我再无可能问鼎,却仍然不认输,因为我还有要做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但从来没有因为什么样的打击而服输。但是如今我服了。陛下要权柄便给他权柄,要江山便让与他,我都不想争了。镜心,你知道一个认了输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楚良娣苦笑:“当然。人家知道你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人人都会来踩上一脚。你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你只是被流落放逐的废王。”
“爷,你为什么啊!”
“因为……”他的手放在胸口上:“这里,老了,软了,疲倦了。”他轻声说出示弱的话,即使不是面对他的仇敌,也仍然付出了无比的勇气。“这样的我还是你的归宿吗?”捏紧她的手,阻止她意料之中的坚持,“尤其是,你的付出,得不到回报。镜心,我爱的人,早在你认识我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那个天市……”她的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一道明光从脑中划过,她明白了。她从来不是一个驽钝的女子,只是这些日被嫉妒憎恨迷住了心窍。太后璇玑和天市,她们是一体的两面。他的爱和恨都那么的执着,一旦爱上了便不可能改变。变了的,是人心,而不是他。他是那个被人抛离在原地,却倔强踯躅不肯离去,兜兜转转,终于找回了失去的人。他爱的从来不是璇玑,而是当年那惊鸿一瞥的惊艳,那纯粹灿烂繁华之外的怦然心动。
只有天市,能让他重新找到那样的心动。
楚良娣再也支撑不住,力气从全身抽离,膝盖发软,整个人都跪了下去。她从背后搂住益阳的脖子,脸埋在他温热的脊背上,放声哭了起来。这是她一生全部的归依,是她生存下去的理由,却从来不属于她。一个女人一辈子最悲哀的,也不过如此。衣服已经被水浸透,匕首冰冷的刀刃就贴在她的怀中,抽出来,刺出去,了结一切仇与爱,只当是疯狂中的一场梦,梦醒,无非是一个更惨痛的天地。
当初含笑来找她,那女人了解她全部的怨愤,并且往她的心里投掷了更多的恨意和决绝。如果不能得到他,就杀死他!不能同生,不妨往地狱一路同行。这些年不能浪费,这些时光不能浪掷。当她捏着匕首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她已经将自己视作最歹毒卑贱的妇人,只为了发泄胸口淤积的愤怒。然而此时此刻,眼前鼻端都是那人的肉身,匕首可以毫无障碍地捅进去,杀死他!就消灭一切的爱与恨。
可是她能么?楚良娣的手在他胸前覆着,他的心跳异常缓慢沉重,每一下都敲打在她的心上。她明白,自己做不到。她从来不是那样的人。这么多年,一个人经历着爱,承受着恨,从来没有想过要强迫他顺从自己,包括此刻。如此爱他,以至于不忍放手,更不忍伤害。
她绝望极了,无能为力,除了将唇重重地贴在他的身后,亲吻他的脊背,用最敏感的心去贴近他的生命。
“镜心……”他似乎是想挣脱,动了动,声音里带着倦乏:“我动不了了……”
楚良娣一惊,猛然醒悟。他们的计划怎么会如此简单?
她惊慌起来,使劲儿去推他:“爷,快起来,快!有人要……”
话没来得及说完,门突然被撞破,一个蒙面的彪形大汉冲进来,刀光闪烁,向浴盆里砍去。
“爷!快!”身体在意识之前已经先有了反应,楚良娣飞身过去,挡在了益阳的胸前。刀重重地砍在了她的后背上,她还没来得及将快字说完,便被生生截断。
鲜血顿时从她的脑后迸出来,四下里飞溅,浴盆里的水顿时被染成了血水。
出乎意料的疼痛来自于她死前死命的一咬。本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益阳被痛醒。多年生死边缘的经验让他立即生出本能的反应,当那刀再次砍到的时候,他突然整个人缩进了水里,借着楚良娣的身体遮挡住刺客的视线,同时飞脚踢出,血水漫天,令凶恶之徒也不得不后退规避。
益阳趁机从浴盆中出来,手边一切物品都成了反击的武器。当对方终于打落水瓢皂粉梳子浴巾之后,益阳已经飞快地套上袍子。他手中的那把匕首,是楚良娣在最后时刻按在他怀中的。
她用生命,护了他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