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倒真是个有心的孩子,仍将天市安置在她当年做女史时就近起居休息的房中。只不过如今她身份已经大为不同,这个小小的套间也全都重新布置过。皇帝亲赐了大内御用的五色宫锦缎面织品帐幔,御制花瓶杯盏瓷器,以及无数手帕扇坠珠串首饰等等,早在天市入宫之前,就已经摆放整齐只等她来。
见天市四处环顾,久久不语。小皇帝长风忍不住炫耀:“你不知道,朕为了给你布置这里,花了多少工夫,跟他们生了多少气。几个内库翻了个底儿朝天,总算是备置齐全了。不是我夸口,这屋子里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天下少有的珍品。”他呵呵地笑:“纪天市,你这小屋子虽然其貌不扬,可比朕的寝宫要精贵多了。”
天市心中感动,但因知道他对自己的想法,不敢流露半分,只是淡淡点点头:“多谢陛下费心了。”
小皇帝得不到期待中的回应,登时脸色垮了下来,盯着她看了半天,见她始终不肯于自己目光相交,只能长长叹了口气:“好歹我也算你娘家人,你就这样对我?”
天市转过身不去看他,仍旧语气冷淡:“陛下和我,先是君臣,然后才是亲戚。”
长风本就想到了她会说这样疏离冷淡的话。然而真从她口中听到,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这少年自小也唯独在天市面前不能心想事成为所欲为。听了这话只觉胸口被重重地捶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一股火憋在心口,却无法宣泄。
呆了半天,才听他轻轻道:“既然这样,你好好休息。这几日斋戒,朕……让他们别来打扰你。”
他向外走,步伐很慢。
天市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一时迷茫,犹豫着要不要安抚他一下。
那少年却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顿住脚步想了想,猛然转过来,怒气腾腾地看着天市,恶狠狠地骂:“纪天市,你真是这天底下最没有良心不知好歹的女人!”
这才像他。天市放下心来,不禁一笑。
那笑容在小皇帝眼中却无比刺目。他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接下来的五日过得无比漫长。
小皇帝十分忙碌。每日天不亮,便听见外面满院子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那是他出去临朝。过去这些年,虽然摄政王秉政,但每月五次大朝,十次小朝小皇帝都要亲自出席。天市对这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如今的变化却在晚上。有几次天市失眠到院子里来透气,总能看见他的窗口,烛光一路燃至天明。
小皇帝忙得见不到人,别人自然更不敢打扰。天市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益阳那边没有半点消息传来,她能做的,只有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也许是一辈子的觉都在从南边回京城的路上睡光了。这些日天市几乎难以合眼。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来,月亮落下去,月亮落下去,太阳又升起来,倒是参悟了不少大而无当,虚空无着的道理。她有时候忍不住想,以后要跟益阳说起这几天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取笑。哪怕是看本书,或者学点礼仪,也比这儿干熬着要容易些。
到了第四天晚上,有宫内的嬷嬷来教她次日祭祖拜谒太庙的礼仪。如何立,如何走,如何跪,如何颂祷祝辞,如何供奉祭酒,每一样都有严格的要求。天市一整天学下来,只觉得自己前半生都白活了,连如何说话走路都全然不对头。
总算到了五月初五。
一连晴了一个多月的天在这日一大早突然转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摄政王一早便起来,照例来到外书房。他每日在这里处理急务后才会出门办事。今日过来,见书房门窗都闭着,里面黑洞洞不见一丝灯火,不禁愣了一下,猛然想起来前两日已经有旨意下来,今日祭祖后便正式改封南中王,转给摄政王的公文都直接送进了宫,这里子安冷清下来。自天市进宫后,他每日要处理的也多是转移政务的工作。只是已经成了习惯,信步走来不假思索,到了此时才醒悟。
益阳还冲着书房发愣,身后响起脚步声,回头见是康先生,他先自嘲地笑了笑:“脚不听使唤地就来来,看来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康先生沉默了片刻,才问:“爷真的准备好了吗?其实此时还不算太晚……”
“不用说了。”益阳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定:“康先生,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但有些事情是不会做的。倒不是因为外人的物议……”他说到这里便停下来,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意思领会就行。
不料康先生却不肯罢休,见他要离去,紧走两步追上来:“爷……请爷给个明示。”
益阳站定,手中的伞微微旋转,雨珠四溅,忽而轻笑:“竞渡,你前途无量,不用在我这棵歪脖树上挂死。你放心,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见过。”
冷汗顺着康先生的额头流下来。待他将憋在胸口长长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益阳已经施然走远了。
这一日接下来还有许多要做的。益阳回到无咎宫,含笑金蕊早就盛装打扮好迎了上来。益阳看着她们俩,忍不住笑道:“看看看看,倒像是你们俩成亲呢。比我还郑重。”
含笑登时红了眼圈,金蕊比她会来事儿,奉上一杯新茶,笑道:“怎么说都是大日子。爷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心里一定已经乐开了花。我和含笑再不懂事儿,这会儿也知道该做什么。”
益阳接过茶碗抿了一口,突然咳嗽起来。并不剧烈,只是绵延不绝,一直咳了许久。含笑和金蕊并不曾见过他这样子,都吓了一跳,七手八脚扶着他坐下,一连声地问要不要叫太医。益阳摆摆手:“这是老毛病,不妨事。给我喝口水。”
含笑连忙换了热茶过来,这次益阳一口饮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一抬头,见两人满脸忧惧地盯着自己,不由笑起来:“没事儿,别担心。死不了人。”
金蕊连忙去捂他的嘴:“爷快别这么说,太不吉利了。”
含笑也说:“楚良娣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那边热水都已经备下,爷赶紧过去吧。”
益阳不禁皱眉。礼部拟出的仪程里,有三沐之礼。即在祭祖,迎亲和谢恩之前都要先沐浴更衣。这本是本朝初创时所定的纳妃之礼。当日诸王公皆是行伍出身,一个个常年在马背上打滚,不拘小节,不修边幅,连朝堂之上也吵嚷喧哗,不成体统。于是有了这样的三沐之礼,为得是好歹让这些粗人在一些场面上不至于太过难看。当日益阳看到礼部送来的仪程里有这一条就哭笑不得,指斥那帮庸吏搞繁文缛节,徒增枝节。但定都定了,又是无关大局的细节,他发发牢骚也就放下。
此时听含笑这么说,只得将茶杯放下,苦笑:“好,好,这就去。我的礼服你们可要收拾好,一会儿送过来。”
金蕊推着他出门,笑道:“爷尽管放心,我们就算不如天市,好歹之前也服侍过爷这么些年的。”
益阳走到门口,外面雨声淅沥,他揉了揉眼睛,摇头笑道:“这两日没睡好,正好趁机打个盹儿。”
楚良娣住在无咎宫东南边不远的一个小跨院里。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怕有百十年的年龄,树杆得两人才能合抱。倒是枝叶繁茂,树荫密密地盖了小半个院子。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一串串的白花地垂下来,香飘四溢。
益阳走到院子门口,只觉香味扑鼻,一树的白花纷纷扰扰,落入眼中,竟然有点模糊。他又揉了揉眼睛,看见楚良娣远远地迎了出来。
“爷可算是来了。一大早就吩咐了伙房备下柴火,又怕水烧热了爷不来,又怕爷来了等不及要用热水,就让人用文火煨着,这说话热水就好。”
益阳忍不住失笑:“知道的是你在烧洗澡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炖东坡肉,还文火煨……”他说着向屋里走去,上台阶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楚良娣赶紧伸手扶住他:“下雨天地滑,爷留点神。”
益阳略站定,笑着摇头:“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连路都走不稳。”
“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心里想着好事儿,就不留神了。”楚良娣的话里带着淡淡的酸意,挑眉瞧了一眼益阳,似悲含怨,风情无限。
益阳看在眼底,不为所动,轻声说:“一会儿你就在外面守着吧,不必进来服侍。”
楚良娣一愣,深深失望,低头苦笑:“昔日可是爷亲口说的让我跟在身边。江流不到海,复向西北行。男人说的话,竟然没有可以信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