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2 / 2)

只不过关于这一点,这三百年间,她其实已经想开了。

不管黄榜是谁动的手脚,都怪不得旁人。

她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她才是该为十夜的死负责的那一个。

假如她没有那么自负,提前给十夜看一眼,与他商议,又或者不要信了鬼母挑拨,中了她的激将法。他们也不至于连一句道别都没有,便消散无踪。

这一切都只能怪她,怨不得旁人。

至于那个鬼君……既然太霄能让他开口说出实情,那么他自然会收拾了他。

冤有头债有主,他总会付出代价。

定了心神,般若再次开口,问他:“太霄在哪里?我有事找他。”

他的手上,还有那半块蜉蝣龙佩,那是属于十夜的东西,她必须要回来。

“帝君他……”鸠毣眼神一黯,说:“他已经羽化三百年了。”

羽化?

般若思索了许久,都不明白“羽化”这个词的意思。直到鸠毣告诉她原委,她才明白“羽化”是什么。

原来三百年前,太霄为了解除般若的黄榜死咒,将她的咒引至自己的身上。也就是说,当般若在王舍城腹地念动解咒的那一刻,原本该死的般若会没事,而远在鬼蜮的太霄会替她付出代价。这也是为什么鸠毣那一日的表现会如此慌忙的原因。

而后,六道毁灭,黄榜修成,太霄意识到有问题,便以雷霆之怒,彻查此事,最终让鬼君交代了原委。原本他想解释,但般若那一剑,绝了他开口的念头。

再后来,三界神佛让袭臣偿命,他知她保袭臣的决心,为了让她能留下袭臣,不惜散尽修为,在人间紧急建立九十九座锁妖塔,镇压四方妖魔。从此,三界清明,不复混沌。

只不过世上也再无太霄。

清晖殿内,只留下他一身银甲云纹战袍,衣冠盛雪,一如他的眉目那般冷硬清消。

而那柄太霄剑,因世上无人心如明镜,不惹尘埃,故无人能用。也被留在了清晖殿里。

“为什么没有剑鞘?”

“为了镇压魔物,剑鞘被封印在大山之中。”

原来如此。

般若伸手,取下了太霄剑,握在手里。与过去截然不同的质感,这一次轻若无物,且触手冰凉,丝毫也不灼热。

她想,一个人失去了执念,也就没有了欲望。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阴暗面。

太霄剑自然而然也便接纳她了。

般若摸着剑身,将这些年的灰尘擦拭一新,在剑身的倒影里,她看见了面无表情的自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是这副表情了。

仿佛万物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勾不起她的情绪。

她转过身,问鸠毣:“他死前,可有留下只言片语与我?”

鸠毣摇了摇头,说:“没有。”

“嗯。”

般若还是那样淡淡然,没有表情,准备离开。

“不过……”

这时,鸠毣再次开口,般若停下了步子,回身望着他。

鸠毣:“不过帝君走前,他问我,世上有两种真相,一种是自己看到的,一种是听别人说的,你信哪种?”

“我都不信。”般若回答。

她似乎看着鸠毣,又似乎透过鸠毣,在和另一个人说话。

她就像是在和三百年前的太霄对话。

般若:“我不信所谓的事实,不信所谓的真相,但是我应该相信你。”

太霄本应该是凌驾一切之上的选择。就像十夜是她坚定的选择一样。

太霄对她,毫无保留,他信任她,一如她信任十夜。

这样的关系,她如何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

般若定了心神,再次提剑,转身大步离去。

“姑姑……不,尊上,您去哪里?”

“去给太霄讨个公道。”

三百年来,鬼蜮就算没有了六道的虎视眈眈,仍然战乱不断。

鬼君和太霄的人一直不睦。其中以雪戈为首,她带头起兵,不服鬼君的管束,不顾他的命令,阻止他铲平清晖殿,更加不允许他将太霄帝君的名字从史书中抹去。

鸠毣假如她的阵营,一开始,两军势均力敌,但渐渐的,太霄的威名渐弱,越来越多的人倒戈、死去。

如今的他们,在鬼君一手遮天下,已经是苟延残喘,腹背受敌的乱臣贼子了。

世人谈论起他们,都不会认为他们是正义的一方。他们只是挑起战乱的一方。

鸠毣很担心她,立刻跟上去,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有多多余。

他一直以为,推翻鬼君的路途一定是遥远且艰辛的,他们需要集结大军,同心协力,捉拿鬼君,然后将他的罪状写在黄纸之上,呈给天君,最后由他裁夺。

但般若并没有这么麻烦。

她只是提着一把剑,走进了王城。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敢拦她。

而她见了鬼君,也没有说一句话,手起刀落,对方的表情便永远定格在脸上。然后,是他的家人。后妃、子嗣,一个不留。

她就如传说中那样,以一己之力**平饿鬼道,令鬼母全族烬灭。很多不知道黄榜秘闻的人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坊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而屠杀鬼君一家子后,她的形象便清晰了。

她杀十夜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面对各种各样的猜测,般若一句解释都没有。天君听闻此事,也没有责罚,反而亲自下界,拜见她。

她见了,然后向天君讨了六道。她让六道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并在自己的管束下,和十八层地狱交相辉映,在漆黑中绽放光芒。

地狱三君主最后只剩她一人。

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相信,从一开始人人喊打到销声匿迹,最后成为饿鬼道鬼王王妃的她最后会重回鬼蜮,但直到她把鬼君的头颅挂在王城城楼上,他们也不得不信,她掌控着鬼蜮。

连她自己都没想过,她会走到这一步。

至高无上,又极致孤独。

千万年的时光都没有能够让她变得成熟,而就与十夜相识的短短百年,就让她明白了什么是成长。

成长或许就是未必让你得到想得到的,却总会让你失去不想失去的。

然后失去的那一瞬间,你发现自己长大了。

不会再为他人伤心动怒,也不会再为一些小事不平。你会变得不动声色,变得波澜不惊。你会变得喜欢独处,而不喜欢与人交流。

你那时才发现,自己过去一切的喧嚣吵闹,都只不过是拼命地在引起那一个人的注意。

而当那一个人消失,你的世界也随之倾塌。

你不再与这个世界有联结了。

回顾一生,般若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很多的错事。

她屠城,她焚心,她固执地去坚持。

她总以为自己认为的才是对的,但是到头来,除了给人带来麻烦,什么都得不到。

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因她而死。千言万语,左不过一句,你以为的只是你以为。

而真正爱一个人,应该想他所想,爱他所爱。

般若想,她再也不会去勉强任何一个人了。

不管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们永远都活在自己心里。

他们教会她的,是成长。

她长大了。

再也不能咋咋呼呼了。

她的肩头有责任,有重担。有鬼蜮和往生六道加起来的未来。

她不叫般若。

现在,他们都叫她“君上”。

唯一的君上。

“姑姑,你还行走人间吗?”鸠雮问她。

般若点头:“嗯。”

“那你还医人吗?”

般若摇了摇头:“不。”

连自身都医不过来,何谈医人?

过去的她妄想拯救十夜,妄想普度众生。

可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她永远也改变不了旁人的命运,她只能掌握自己的。

佛不渡人,只度己。

诏书下达的那日,天君送了般若一块石头。说是新雕刻的。虽然与过去那块款式一样,但绝对是全新的。

般若把玩着这块石头,发现也就是这块黄了吧唧的破石头,鬼君为了守住它,想破了脑袋,不惜跟鬼母做交易。简直比她还要没有底线,还要不择手段。

般若漠然地将石头扔给了鬼君唯一的血脉。

一个千百岁了,还因为营养不良,而无法生长发育的孩子。

般若对他有印象,说起来,他还是鬼君嫡亲的孩子。

只不过生母不受宠,他也跟着倒霉罢了。

看在他厌恶鬼君,比她更甚的份上,她把石头给了他:“你从来没想过当鬼君?现在它是你的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