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1 / 2)

太霄赶到的时候,般若的刀正架在一名上神的脖子上。般若要强行带走身后已经没有气息的残破龙身,而那上神说什么也不允。

就算她名列佛位,是无上士尊,他也不允。

因果报应,血债血偿,且不论袭臣本就是饿鬼道中人,就只算她人间的血债,都足够她挫骨扬灰,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放她们走。”

太霄帝君的声音从云海中传来,下一瞬,他就出现在般若身边,将她护在身后。同时,也抬起了般若手中的屠刀。

他背对着般若,对上神说:“我会弥补袭臣造成的孽债,我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但是现在,让她们走。”

太霄与般若不同。

太霄在天界盛名已久,虽然尊为不如般若,但名望比般若要高出许多。他向来说一不二,他说会负责,那就一定会负责到底。

上神不再置喙,让开了道路。

太霄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却不想,原本架在上神身上的刀,却直接捅进了他的肩膀。

“不要以为我会感激你。”

般若面无表情,连一个眼神都不屑给他,刺完那一剑,便将剑抽出来,远远扔在地上。仿佛那血液里都带着病毒,看一眼都嫌脏。

太霄哑哑开口:“你听我解释……我……”

但接下来的话,他却说不出口了。

般若一个眼神,就让他再也无法成言。

般若抬头,盯着太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深的自嘲和恶心。

那样的眼神,他在无数人的脸上见过,却从来没在般若脸上见过。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就跟那些人形容的一样,是阴沟里最肮脏的臭虫,卑鄙无耻,低贱下流。”

虽然,般若其实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眼神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这样写着。

那一眼过后,她带着袭臣头也不回地离去。

在看不见他之后,才留下了冷冷清清的一句话。

她说:“从今以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我只希望以后生生世世,永永远远,你我再不必相见。”

她之恩情,他早已经回报。而他的伤害,也用他帮助自己救袭臣一命而还清。

从今以后,诚如她所言,她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从前的她从没有觉得太霄丑陋过,哪怕是腐烂的脸面,也是跳动着一颗赤诚之心。

而现在的他,人跟他的脸一样,冷硬清消,目似寒霜,对人对事冰冷,连她都被他算计!

一个人,反倒是拥有了完美无瑕的脸面之后,变得愈发虚伪了。

这只被她从阴沟里救起来的虫子,竟然夺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她真的很恨。

可是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最美好的人、事,永永远远地只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之中了。

千百万年之后,这世上不会有人再记得十夜,不会再有人提起鬼母。

无论那些过往多么惊心动魄,多么震撼人心,多么九曲回肠,知道事情真相的人却一个都没有了。

甚至,不会有人再记得她的名字。

她只有佛号。只有尊称。供世人敬仰。却连一个会叫她名字的人都没有了。

她无比想要留下袭臣,不仅仅因为她是六道中人,也不仅仅因为她是十夜的亲近之人,更因为她爱十夜,不输于她。

不管袭臣对十夜是什么感情,爱情、亲情、友情、主仆情,无论什么情,都可以。总之,痛彻心扉的不仅仅是自己。袭臣也跟她一样,感同身受着。

这个世界上,她太需要一个能跟她感同身受的人了。

这样她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然而这份感同身受终究无法留存。

袭臣摧毁十二根龙柱,导致五蕴神为祸世间,让凡间疫病丛生,尸横遍野。

五蕴神得了袭臣的一口恶气,除之不净,杀之不灭。诸神只能治标,跟在五蕴神后四处治病救人,而不能治本。

唯一的方法,从源头斩尽气泽。也就是说,诛杀袭臣,才能彻底消灭五蕴神。

为了袭臣,般若在佛前坐了一整夜。

那一夜里,她看到的都是人间血流成河的惨淡模样。那形状犹如人间炼狱。过去在往生六道中,十夜所有不愿见到的景象都一一在世间显现。

父不父、子不子、人不人、鬼不鬼。人伦罔顾,纲常尽毁。

她的理智告诉她要舍得。然而她的内心却如何都舍不得,割舍不下。

哪怕袭臣恨她入骨,哪怕袭臣将她视作灭族仇人,哪怕她的话,她一个字都不相信。她也不想她死。

她是她和十夜之间唯一的见证人了。

天亮之际,佛没有干扰她的决定。他眼皮也不争,只淡淡地提点:“断舍离,断舍不断,不舍不得。只有舍,才有得。”

她想了一夜,这才终于做了决定。

现在的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势力,她想要保住自己珍贵的东西,只能自己想办法。

于是她既无法眼睁睁看苍生受苦,也无法割舍袭臣其人,她只有放弃了她的金身。

她用她修了成千上万年才修得的金身,换了袭臣一命。

也就在她用金身封印袭臣的那一瞬间,人间的阴云密布终于散尽,太阳终于照常升起。

大风吹过,乌云四散,阳光普照大地。瘟疫消失,蝗虫灭绝,江海不再翻涌,山川不再震动。一切恢复寻常。虽然还是灾害之后的模样,但重建只是时间问题。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般若原本以为太平世界是自己舍弃金身换来的,然而却没想到,事实并不仅仅如此。

当般若回到鬼蜮,将化为婴儿的袭臣交给书香代为抚养的时候,许是人听到了风声,来找她的人不少,婆罗门的大门被拍得“啪啪”响。

般若不想搭理,只让书香专心给袭臣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书香思索一瞬,便开口:“问药。”

般若念了两遍,觉得不错,便应允了。殊不知,那只不过是书香恰巧在看的一本书的名字,根本没有任何说法。

他的随口一说,也足以说明他内心对袭臣的不齿。

他们天生就是对立,对立了几百年,他不喜欢她。一点也不。

敲门声持续地响起,看得出来人焦急,然而般若的内心颇不平静。

在她的心里,第一位是活着的人,处理完袭臣,她便该找个角落,好好地安静一阵子。连日来的变故让她根本无法静下来思考,于是不管门外是谁,她都不想搭理。

她只想一个人安静一点、再安静一点。

完)

般若带着书香和问药在什刹海边,一住就是三百年。

她花了三百年的时间,才接受已经六道湮灭,十夜不复存在的事实。

头一百年,漫长的时间,无止境的寂寞,潺潺独行。她终日卧床,一天要睡十七八个小时。陪伴她的,只有那虚无缥缈的梦境。就连梦里,他都不曾回过头。

他似乎连回头看她一眼都懒得。

而梦醒之后,他就像从不曾出现过,她的身边除了从无望那里抢来的发带,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切都跟着那一场净咒消失无踪。

往后两百年间,什刹海渐渐有了人烟。

一片平静的海边,她目视了一堆一堆的人出生,又目送他们死去。人间的悲欢离合,幸福大多相似,不幸却各有不同。

有些人掉的泪比她的还要多。

她至今都没有能流出一滴眼泪来。

可她的心痛是真的。

所以她相信了,当一个人悲伤得极致,她是哭不出来的。

她也并不觉得十夜已经消亡。

就像她曾在人间的话本上看到的这么一句:“这世界很暗,然后你来了,带着星星和月亮。”

当时她的心里想得那人的面庞就是十夜。

然后他走了。

从此山川寂寥,烟火凋零。

无一是他,无一不是他。

他就一直以最俊美的模样,存在在她的心里,一刻不曾消失。

当她接受了这一点,终于敢于直面这个世界,也终于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那些十夜来不及实现的愿望,那些来不及看的风景,她要一一为他实现。

当她回到红尘中,才知道这个世界远不如什刹海边平静。

她回到鬼蜮,迎接她的是战火纷飞,以及刚从战场上下来,断了掌的鸠毣。

他的一只眼睛失去了光明,一头长发也被剪短,只留下寸头。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萎靡。

“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般若还是原本的模样,一身灰袍,不施粉黛,与其说她是佛,还不如说她是某个深山老林里修习的普普通通一道姑。

鸠毣没有回答般若的问题,只是霎时间,眼睛就红了。

但是他到底已经成熟了,是一个大男人了。他的眼泪硬生生被他憋在眼眶里,没有流出来。

他漠然着一张脸,说:“姑姑,我没有背叛您,帝君也没有背叛您,是鬼君!是他偷换了黄榜,而那一纸黄榜是鬼母给他的!”

鸠毣一席话,让般若的内心毫无波澜,表面自然也十分平静。

若在三百年前,她一定不会相信。因为回想当日,鸠毣的种种行为都很可以,他的表情就已经出卖了他。

所以,她才深信不疑,就是太霄从中作梗。

但是三百年后的今天,她不这么想了。

“我知道了。”般若淡淡地说。

她眉目温和,神情淡然,也正是这一句话,让鸠毣确定,她真的成佛了。

放在过去,她早就提刀去砍人了。但如今,她却毫无反应。

其实这跟她成不成佛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