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泽却不为所动:“你方才也说,真儿一个丫头,如何能指使得动薛婆子?这话倒是在理。”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锐利,“罢了,你若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强求。左右此事已牵扯到人命,我这就上报顺天府,请习大人亲自来查。顺天府大牢里,可有一百多件刑具,薛婆子年纪大了,未必能扛得住刑法,总能撬得开她的嘴,问出背后真正指使之人。”
这话一出,妙蕊脸上的委屈瞬间僵住,泪水也似断了线般停在眼眶里,窗外的霜叶恰好又簌簌落下几片,落在窗纸上,像是无声的警告。
林景泽凝望着泣不成声的妙蕊,声音沉凝如古潭:“仵作验尸的密报,此刻唯有我一人知晓,俞总督那边尚未透露半分。一旦上报顺天府,此案便要依律详查,届时俞总督得知内情,岂会善罢甘休?先前刘淮不过纳高娘子为外室,尚且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更何况是这桩祸事的始作俑者,那又该是何种下场?”
妙蕊泪眼婆娑,眼底的痛楚愈发深切,却依旧紧咬下唇,皓齿几乎要嵌进唇肉里。她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心想只要自己抵死不认,便能脱得干系。
林景泽见状,再添一把火道:“先前在俞总督面前,我已是拼尽全力为你周全,只求保你性命无虞,让你与茗儿能在我羽翼之下安稳度日。你若此刻从实招来,我尚有转圜余地,可设法为你周旋;若你执意隐瞒,不肯吐露半字,我也只能将你交予顺天府习大人发落。到那时,俞总督雷霆之怒会如何倾泻,我亦是不敢妄加揣测。”
妙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半步,泪水滂沱而下,哽咽着叩首:“二爷,我若将实情和盘托出,您……您当真能饶过我一条性命吗?”
林景泽俯身凝视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眸色沉沉,缓缓颔首:“你为林家诞下子嗣有功,我自不会坐视不管,你且如实说来便是。”
得此承诺,妙蕊眼底痛色与挣扎缠结,终是银牙咬碎,哽咽诉道:“二爷,这一切……这一切皆是二奶奶逼得我走投无路,我不过是为自保罢了!先前身怀麟儿,被二奶奶百般折辱,硬生生在六个月时落了胎。那份痛彻心扉之苦,我是此生难忘。”
“后蒙老天垂怜,再度有孕。自那时起,我日夜胆战心惊。二奶奶素来心胸狭隘,唯恐稍有差池便触怒于她,平日里谨小慎微,半分不敢逾矩。孰料她竟一改往日尖酸刻薄,对我嘘寒问暖,亲奉汤药,待我宛若亲妹。二爷,彼时我是真心将她视作亲姐姐相待,更暗自起誓,待孩儿平安降生,便送与她跟前抚养,也好稍慰她丧子之痛。”
“孰料她那温柔体贴,竟全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不过是想叫二爷、叫我都卸了心防,好施行她‘杀母留子’的毒计!”
妙蕊膝行半步,双手死死攥着林景泽衣角,泪水顺着脸颊砸在地上:“待我看穿她那蛇蝎心肠时,心灰意冷到了极致——当时心想不如死了干净!也好往地下陪我那无缘睁眼的孩儿,免得在这世上受她百般折辱算计!”
“幸得二爷念及旧情,请来了三奶奶!是三奶奶请来的稳婆,硬生生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抬手胡乱拭泪,指尖却沾着更多滚烫的泪珠:“直到亲眼见着茗儿粉嫩的小脸,听着他软软的啼哭,这颗死过一次的心才活过来!我怎能死?我死了,茗儿谁来护着?”
话到此处,她突然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嗓音带着泣血般的绝望:“可二奶奶的性子,二爷您最是清楚!她不达目的,岂会善罢甘休?您虽将她禁足春华院,可她父亲是湖广总督,是皇上倚重的肱骨之臣啊!先前您欲休妻,不也因皇上要用俞总督,硬生生劝歇了念头么?”
“日后皇上若再次重用俞大人,一句‘顾全大局’,劝二爷放她出春华院、复她主母之位!到那时,她气焰只会更盛,手段只会更狠!”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底是极致的恐惧与哀求:“到那时,我与茗儿,往后还有安生日子可过么?”
“二爷身居高位,公务繁冗,怎可能日日守在府中,盯着后院这些腌臜龌龊?一旦二奶奶重掌中馈、权势在握,想对我动手,不过是易如反掌!”
妙蕊哭得肝肠寸断,泪水顺着下颌滴落,打湿了身前衣料:“我死不足惜,可我舍不得二爷,更舍不得尚在襁褓的茗儿!”
“彼时厨房管事还是魏妈妈,暗中克扣梨云院用度。奶娘吃不饱饭,奶水便日渐稀薄,茗儿饿得日夜啼哭,小脸都瘦脱了形。”
她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愤懑,抬手拭泪时,衣袖都浸得透湿,“真儿和盼儿百般求告无果,我只得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让真儿每日偷偷出去,给奶娘买些吃食补身子。那种受制于人、朝不保夕的日子,妾身是真的过够了!”
“我只想着,唯有二奶奶离开林府,我与茗儿的日子才能真正安稳,二爷也不必再因她的所作所为,饱受外人非议诟病!”
“所以你便让真儿买通薛婆子,给俞瑶下药?再等高娘子母子出现,借刀杀人?”林景泽直直逼视着她,追问道。
“我从无致二奶奶于死地之心,只因怕被她所害,才不得不先发制人!”妙蕊抽泣道,“先前让真儿外出给奶娘买吃食时,我吩咐她,寻些能让人神智昏乱、脾性越发躁烈的药来。冬惠先前因小事触怒二奶奶,被她发卖到烟花之地,薛婆子正是冬惠的姨母。”
冬惠自幼孤苦,父母早亡,全赖薛婆子一手抚育成人。眼见外甥女身陷青楼、受尽苦楚,薛婆子对二奶奶早已恨入骨髓。后虽得三爷为冬惠赎身,她却已染下隐疾。薛婆子月例不过三百文,糊口尚且勉强,何来余钱请医抓药?我知晓后,为冬惠延请良医,又赠百两白银以济急难。她感念这份雪中送炭之恩,执意叩首,愿投我麾下听候差遣。”
“当日高娘子母女,确实是我蓄意接入府中。彼时二奶奶已饮了多日掺药的茶水,我便欲趁机试探——令薛婆子暗开春华院大门,我将那孩儿抱至蔷薇院,借稚子啼哭引她出来。果不其然,她闻声而至,冲上前质问我怀中是谁家孩儿。我一心要激她,便冷言回道:‘横竖不是你的骨肉,莫要总惦记着夺旁人所有,有本事便自己生一个来!’”
“许是药性发作,又遭我这般激将,二奶奶当即就将孩子夺了过去。我虽知她心性狠戾,却极疼惜新儿,料想她断不会伤这无辜稚子,便哄骗她说这便是新儿。只待她发觉怀中孩儿并非亲生新儿,暴怒之下引她冲出春华院,目的是让她在宴请宾客之时大闹林府,届时二爷定然再难容她,必会将她休弃出门,此生再无踏入林府的可能,我与茗儿方能安稳度日。”
“我万没料到,二奶奶心肠狠毒至此!”妙蕊浑身颤栗,“她察觉那孩儿并非新儿,竟二话不说,将那襁褓中的无辜婴孩径直摔死!”
“彼时我是真真切切怕了,满心悔恨。悔不该为达目的,连累高娘子母女这等清白无辜之人。事后我只想倾尽所有补偿于她,赎回我的罪孽。可谁曾想,她性子竟这般刚烈,亲手杀了二奶奶,随后便自绝了性命……”她哽咽着摇头,满眼皆是痛惜,“这实在远非我所预料,也绝非我本意啊!”
林景泽听罢,久久不语。屋内唯有妙蕊压抑的抽泣声。
他蹙紧眉头,开口问道:“当日高娘子行凶之际,你恰在此时醒来。我本欲上前阻拦,你却死死拽住我的衣袖,哭着说害怕——这一切,难道也只是巧合?”
妙蕊瘫坐在地,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如纸。她望着林景泽,眼中没了半分血色,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坦然:“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再瞒。那般惨烈的局面,确非我初衷。可若当时二爷拦下高娘子,救回二奶奶……我先前所有筹谋,岂不全部败露?二奶奶苏醒之后,以她的性子,岂有我的活路?”
林景泽双目紧闭,喉间滚出一声压抑的痛楚,声音沉得似坠了千斤巨石:“你是万嬷嬷的孙女儿,初入府时,眉眼间尽是纯良,不染半分尘俗。自你进府,我从未以妾室之礼约束过你,言语间也任你自在,从无半分苛责。我本以为,你会一直这般干净纯粹,怎料入府不过短短两载,你竟学会了内宅里这些阴毒手段……”
妙蕊猛地抬头,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急切,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何尝不想守着那份纯粹,何尝不想手上干干净净!可若不是被步步紧逼,退无可退,若不是到了不自保便要粉身碎骨的地步,我又怎会甘愿踏入这泥潭,沾染这些肮脏算计?”
林景泽复又缄默不语,半晌,他才缓缓开口:“此番无心之失,我便不再追究,亦不会向外声张。只是茗儿,断不能再养在你名下。往后,你便在梨云院安心静养吧。”
妙蕊闻言,脸色霎时惨白如纸,慌得膝行上前,死死攥住林景泽的衣摆,泪水断线般滚落,哽咽着哭求:“二爷!您这是不要我了吗?我对二爷一片痴心,爱慕之心天地可鉴!二爷怎忍舍弃我?还有茗儿,那是我九死一生才诞下的孩儿,您当真要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不成?”
她哭得肝肠寸断,衣摆被攥得褶皱丛生。林景泽望着她泪痕交错的脸,心中更是乱如团麻,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丫鬟盼儿轻细的嗓音:“二爷,三奶奶前来求见,此刻正在廊下候着。”
林景泽眸色微动,俯身轻轻拨开妙蕊的手,沉声道:“你先起来吧。”言罢,转身整了整衣袍,迈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