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轻唤,空灵而清晰,宛如冰裂,又似新叶破土,直直刺入聋儿死寂的世界。
“芽!”
这声音并非来自喉咙,而是源于他心底最深处的共鸣。
他猛地低头,视线死死锁住门槛上那只粗陶碗。
碗底的霜痕,勾勒出一个稚嫩的“小芽”,此刻,就在那“芽”字的边缘,凝结着一颗将融未融的露珠,晶莹剔-透,仿佛汇聚了整个清晨的生机。
他正想咧开一个无声的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碗中水影一阵诡异的微动。
水面倒映的天光被扭曲,一个模糊的影子缓缓从中浮起——那是个拄着细长拐杖的小女孩,身形单薄,面容哀戚。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诉说什么,一道微弱如叹息的意念,跨越了声音的阻隔,在他脑海中响起:“我走过的路,你还记得吗?”
这是村中早已逝去的孤女,她的影子,像这经年的寒霜,总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分徘徊。
聋儿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转身,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新汲的井水,小心翼翼地注入旁边另一只干净的陶碗。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新碗中的水面晃动不休,倒映出的却不再是那哀伤的旧影。
水光潋滟中,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幼童捧着一束野花,正蹦蹦跳跳地跑进村子——那不是回忆,而是村里新来的孩子,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就在此刻,巷口的清风再次穿过,拂过那只刻着霜痕的旧碗。
一声清亮至极的鸣响,如玉石相击,瞬间压过了那幽幽的低语。
旧碗中的小女孩幻影身形一滞,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新碗中那鲜活的倒影。
她没有愤怒,没有不甘,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缓缓泛起一丝笑意。
随即,她的身影如一缕青烟,融入晨风,消散无踪。
聋儿终于笑了。
他明白了,那个由霜痕、露珠与风共同呼唤出的名字,不是用来对抗影子的武器,而是为了让那些活在黑暗里的影子,也能看见光。
同一时间的村东武馆,晨练的号子声还未响起,数十名武童已在院中站定。
院心那株老藤,随着一个刻在地上的“跑”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忽然,地上的那个“跑”字墨迹般漾开,一团浓重的暗影从中涌出,迅速凝成一个拄着拐杖、身形如山的老者。
正是武馆的创始人,早已仙逝的岳山。
他的影子立于场心,目光如炬,扫过全场。
那目光带着山岳般的威压,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众武童瞬间收势,屏息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唯独一个年岁最小的幼童,不仅没有后退,眼中反而燃起一簇战意。
他猛地向前踏出七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战鼓之上,引得地面嗡嗡作响。
七步之后,他纵身跃起,一记稚嫩的冲拳,挟着破风之声,直捣岳山的虚影。
拳风所触,并非实体,却激起了三声惊天动地的地鸣!
“跑!跑!跑!”
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字,而是奔雷,是战意,是生命不息的呐喊,震得整个院墙都在簌簌发抖。
岳山的影子凝视着那个悬在半空的孩子,片刻之后,缓缓抬起由影子构成的右手,以影掌轻轻按在了幼童的肩头。
那一瞬,力如山崩!
幼童的身子猛地一沉,双腿剧烈颤抖,膝盖几乎就要弯折在地。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竟硬生生扛住了这泰山压顶般的力量,没有倒下!
岳山的影子微微颔首,那如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赞许。
随即,他的身影化作千万道流风,四散而去。
当夜,老武师独自来到院心,借着月光掘开了那株老藤下的泥土。
在三尺之下,他挖出了一根早已腐朽的草绳,绳身触之即碎,唯有那个绳结,依旧完好如初,仿佛是昨日新打。
老武-师摩挲着那个绳结,浑浊的老眼中泛起泪光。
他知道,那份沉甸甸的守护,终究被一个敢于奔跑的孩子,扛在了肩上。
夜更深了,村西的新妇正在灯下织布。
烛火跳动,在墙上投射出一个不断变化的“听”字光影。
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玄音在屋内响起,灯前的空气微微扭曲,浮现出玄音婆婆的老年之影。
她手抚心口,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满是无法传递的焦急。
新妇心头一紧,正要按村中习俗,取一截草根投入灯油祭奠,里屋的盲童却摸索着走了出来。
他侧耳“听”了片刻,忽然伸出小手,对着滚烫的灯壁,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
啪!啪!啪!
灯焰骤然暴涨,一声清亮无比的音节,如金石裂帛,划破了沉沉的夜。
“听!”
玄音婆婆的影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她焦急的表情化为释然的微笑。
她伸出虚幻的手,在盲童头顶轻轻一点,而后如雾气般消散。
次日,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