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鹤以前人前人后都是两副面孔,且他那人生性多疑,恨不得沈鸢日日待在宫中,连她在御花园多走两步,谢清鹤都要寻宫人过去问上一问。
久而久之,沈鸢连御花园都懒得去。
园中树影摇曳,映得屋中阴阴润润。
沈鸢抱膝蜷缩在榻上,沉默不语。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
沈鸢蛾眉拢起,朝松苓摇摇头:“我没事,下回早点叫我,别误了回宫的时辰。”
次日醒来,沈鸢连早膳也不曾用,匆忙回到棠梨宫。
棠梨宫的宫人依旧是先前的熟面孔,远远瞧见从廊下走来的沈鸢,宫人满脸堆笑,笑着迎上前。
手中的玻璃绣球灯晃晃悠悠,细碎的一点烛光点缀在沈鸢眉眼。
“娘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曾用过早膳没有?”
沈鸢拿眼珠子悄声打量着宫人,见她安然无恙,沈鸢无声松口气。
“昨夜……没出什么事罢?”
宫人一头雾水:“没有,奴婢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她脸上的轻松做不得假,沈鸢提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下。
“没什么,多嘴问一声罢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次在外留宿,沈鸢提心吊胆,一夜都不曾睡好,唯恐谢清鹤又如先前那样,拿宫人威逼利诱。
可是没有。
从始至终,谢清鹤甚至都不曾让人催促沈鸢回宫。沈鸢战战兢兢了一两日,又继续出宫,陪沈殊在竹坊过夜。
这日外面又下着雨,沈殊坐在烛火旁,手中握着和离书。
上面还有官府的印子。
沈鸢凑过去瞧,轻哂:“元家还算识趣,没有过多纠缠姐姐。”
沈殊擡手在案几上敲了两下:“他本来是不肯和离的。”
沈鸢是当今皇后,沈殊又是沈鸢唯一的姐姐,元家自然不肯放过这门亲。
“昨日你不在,元家接连来了两波人。”
沈鸢眼睛瞪圆:“他们没对姐姐做什么罢?下回他们还敢来,姐姐不开门就是了,或是让玉竹去宫里报信。”
沈殊笑笑:“求着让我原谅他,说日后会改过自新,不会再眠花卧柳,还说会将圆圆当自家孩子看。”
沈殊提起这事就来气,“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们竟敢算计圆圆。”
沈殊怒不可遏,忽然握住沈鸢的手:“我想让圆圆日后都随我姓,你觉得如何?”
“这是好事啊。”
沈鸢眉开眼笑,“圆圆本来就是姐姐的孩子,沾了那一家子,我只觉得晦气。”
沈鸢又陪着沈殊说了会话。夜深人静,她干脆留沈殊在自己屋里过夜,抵足而眠。
她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沈鸢转身探手,枕边一阵冰凉,榻上的沈殊不见踪影。
沈鸢唬了一跳,忙忙揭被起身。
门外走廊传来一两声窃窃私语,是沈殊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不是说了和小鸢避开吗,你怎么还过来?”
“先去我房里,若是让小鸢碰见你在这,我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元邵,见不见得人你不比我清楚吗,问我做什么。我总不能和小鸢说你半夜三更过来,是为了看圆圆一眼罢?”
“日后小鸢若是在,你不许再过来了。”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门外除了雨声,再无别的。
直至门外再无黑影闪过,沈鸢悄悄起身,透过门缝往外瞟了一眼。
她看见沈殊房里的烛光亮了一瞬,而后又被人吹灭。
沈鸢屏气凝神,眼角无意瞥见胡同口的马车,沈鸢瞳孔骤缩。
似是有所察觉,马车中的那人挽起车帘,漫不经心朝沈鸢望了过来。
隔着缥缈的雨雾,沈鸢不偏不倚撞上一双晦暗深黑的眼睛。
明明知道谢清鹤看不见自己,沈鸢还是往后退开半步。
隔着一道窄小的门缝,沈鸢似还能瞧见那一双深邃眼眸。
谢清鹤怎么会在外面?
他来了多久了?
总不会自己每回在竹坊留宿,谢清鹤都在外面守着?
沈鸢心中百感交集,脑中乱如麻。
她无声退至榻上,辗转反侧,终不得入睡。
窗外雨声似乎又大了些许,沈鸢一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谢清鹤那伤痕累累的后背。
那道长长的伤疤几乎贯穿谢清鹤的后背,沈鸢还记得当初横梁砸下时,谢清鹤脸色的惨白,还有喉咙溢出的一声闷哼。
前些日子沈鸢给谢清鹤上药,那道疤痕还是凹凸不平,看着触目惊心。
雨夜森冷,萧瑟秋风送来阵阵冷意。
马车中点着一盏烛火,昏黄光影在谢清鹤眼中跃动。
崔武隔着窗子,欲言又止:“陛下,你身子还未好,若是……”
身后的木门忽然“嘎吱”一声推开,沈鸢披着一身柳黄缎面绣梅花镶毛狐皮斗篷,手上撑着油纸伞。
朦胧雨雾如丝绸在沈鸢身后蔓延,一头蓬松乌发散落在沈鸢肩上,鬓间一点珠玉也无。
可那张脸却生得白净,如珍珠白玉无瑕。
崔武面色一凛,赶忙俯身拱手行礼:“见过娘娘。”
谢清鹤从马车走下,双眉紧皱:“怎么出来了?”
沈鸢冷声:“那陛下为何在此处?”
她仰首,“不是陛下说了,随我出入宫廷吗,总不会陛下又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我罢?”
崔武面若冰霜:“娘娘慎言,陛下只是担心娘娘安危,且陛下……”
谢清鹤沉声:“崔武,下去。”
崔武踟蹰一瞬,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点点雨珠从马车上滚落,正好溅在谢清鹤肩上。
沈鸢眸色一顿,视线缓慢从谢清鹤深浅不一的锦袍上移开,眉心轻蹙。
喉咙滚过千言万语,沈鸢轻声:“陛下还是回去罢,明日不是还要上朝吗?”
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塞到谢清鹤手上,冷冷丢下一句。
“我可不想落了崔武的埋怨。”
谢清鹤掩唇咳了两三声,嗓音带笑:“他不敢。”
接来的雨伞仍撑在沈鸢头上,谢清鹤半边身子落在雨中。
他眉眼掠过微不可察皱起,而后又舒展。
谢清鹤面色如常,好像刚刚眉宇间一闪而过的痛苦难忍只是沈鸢的错觉。
谢清鹤淡声:“回去罢。”
沈鸢张了张双唇,拢在袖中的手指蜷了又蜷,一双柳叶眉紧紧拢在一处。
沈鸢嗓音仍是冷的:“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睡得着。”
夜雨萧瑟冷清,雨丝飘摇,空中隐约还能闻到桂花的香气。
沈鸢脸上半点担忧和惦念也无,那双琥珀眼眸淡漠平静。
她声音轻轻,却比万箭穿心还要尖锐。
谢清鹤眼中的笑意悉数敛去:“知道了,你若是不喜欢,日后我不会再来了。”
谢清鹤声音缓慢,“夜深,早点歇息。”
话虽如此,可谢清鹤半点动作也无,依旧立在原地。
急雨忽至,天上滚过一道惊雷。
滂沱大雨从天而降,亮白闪电照亮半边夜色。
雨珠溅起,如大珠小珠掉落在玉盘之中,铿锵作响。
沈鸢往油纸伞迈开半步。
四目相对,沈鸢鼻尖似有淡淡的药香萦绕。
是那日她在养心殿给谢清鹤抹的药膏。
鸦羽睫毛颤了又颤,沈鸢双眉皱得更紧:“你上过药了?”
谢清鹤颔首,他仍是面不改色:“雨大,你先上楼。”
沈鸢转身往回走了两三步,倏地又折返。
“你、你随我上楼罢。”
她语速飞快,像是要遮掩什么。
“那药不是不能沾水吗,陛下难不成想湿着身子回宫?”
一语落下,沈鸢再也不敢往后多看一眼,匆忙擡脚上楼。
夜雨冷清,清寒透幕。
竹坊并无谢清鹤往日的换洗衣衫。
深更半夜,沈鸢也不想惊醒沈殊,好在谢清鹤的里衣未湿。
湘妃竹帘垂地,沈鸢挽起竹帘往里屋走。
临窗炕上的窗子还敞开着,露出浅浅的一道缝隙,方才沈鸢就是透过这一道小小的缝隙,看见胡同口的马车。
她不动声色伸手掩上窗子,掩唇清清嗓子。
“你先在炕上凑合一夜罢,待雨下再走。”
末了,沈鸢又硬邦邦挤出几个字。
“出去的时候小点声,别吵到我。”
思及沈殊也在竹坊,沈鸢转首,不忘补上一句,“还有,避开我姐姐,别让她知道你来过。”
谢清鹤擡眉:“为何?”
沈鸢想都不想:“自然是你见不得人了。不是,我、我是说……”
沈鸢语无伦次,脑子乱糟糟的,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由头。
两三缕青丝从肩上滑落,正好落在沈鸢那一抹白净莹润的锁骨上。
谢清鹤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看见沈鸢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唇角往上勾了勾,好整以暇等着沈鸢的下文。
秋霖脉脉,雨声洗去了沈鸢往日常戴在脸上的面具,她眼中的疏离冷淡褪去。
颇有几分初见时的无话不谈。
许是动静过大,隔壁的松苓披衣过来,隔着木门道:“娘娘,你可是醒了?”
沈鸢眼疾手快捂住谢清鹤双唇。
雨声沙沙作响,松苓在门口站了片刻,疑惑回房,自言自语道:“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屋内杳无声息,瞥见自己还落在谢清鹤唇上的手,沈鸢慌不择路松开手,转身背对着谢清鹤。
一高一低两道身影映在墙上。
良久,沈鸢听见身后传来谢清鹤低低的一声笑。
“沈鸢,我很高兴。”
这不是沈鸢第一次听见谢清鹤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