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第七十章沈鸢,你还不如恨我
第七十章
空山新雨,暗黄烛光铺落在沈鸢眼角。
一夜不曾合眼,沈鸢眼下添了两方乌青。
松苓蹑手蹑脚上前,端着沐盆服侍沈鸢净面。
她悄声轻语:“娘娘可要回宫歇息片刻,也好养精蓄锐。我让人在这守着,若是陛下有事,自有人向娘娘通传。”
沈鸢接过浓茶,轻啜一口:“不必,跑来跑去也麻烦,左右也就这一天了,等等也无妨。”
她一手捏着眉心,琥珀眼眸落满疲惫无力。
“渺渺那里,暂且先瞒着。她年岁还小,还是别吓到她了。”
沈鸢细细说着,“崔武可有消息传来?”
松苓摇摇头:“崔大人送虞老太医出宫后,如今还未回来。娘娘可要寻人将他找回?”
沈鸢沉吟半晌:“他是陛下的人。”
谢清鹤这人心思极深,且又身受蛊虫之害多年,他连遗诏都备好了,定不会一点准备也没有。
沈鸢揉揉眉心:“暂且先不管他。”
松苓福身应是,又让人搬来躺椅和青缎软褥。
“春寒料峭,娘娘还是得紧着自己的身子,莫要着凉了。”
铜胎掐丝珐琅莲式香炉中点着松檀香,青烟缭绕。寝殿中窗子敞开,昨夜的血腥气逐渐散去。
沈鸢转首望向窗外的朦胧雨雾,心神不宁。
时不时转首望向博古架上的铜镀金四象转花钟。
鼓楼隐约有钟声传来,沈鸢一手捏着丝帕,忐忑不安。
昏昏欲睡之际,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影。
沈鸢大惊,遽然从睡梦中惊醒:“——谢清鹤?!”
尾音带着雀跃之色,沈鸢喜形于色,恨不得当即唤太医前来。
毯子从自己肩上滑落,松苓一双错愕眼睛猝不及防出现在沈鸢眼前。
她讪讪:“娘娘,是我。”
松苓一只手捏着毯子,强颜欢笑,“是我的不是,吵醒了娘娘。”
她本是担心沈鸢受凉,想为她添衣的。
沈鸢脸上的失望显而易见,她唇角往上扬起一点:“与你有何干系,是我自己睡糊涂了。”
沈鸢轻声,“再沏壶浓茶过来罢,也好醒醒神。”
松苓忧心忡忡:“娘娘,你昨儿都喝了一夜的浓茶了,今儿可不能再喝了。”
沈鸢不以为然:“不碍事,你去罢。”
躺椅上铺着软席,沈鸢双眸轻掩。
青苔掩路,苍苔浓淡。
骤雨忽至,豆大的雨珠落在支摘窗上,噼啪作响。
窗外雨声连绵,灰蒙蒙的雨雾笼罩在皇城上空。
一只手握住沈鸢的手腕。
沈鸢连眼睛也不曾擡起:“茶给我,你着人去趟南书房,若是渺渺今日还去听课,就让她……”
一股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沈鸢骤然睁开眼。
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骨节匀称,指骨分明。
腕骨清瘦,嶙峋骨节突出。
沈鸢目光顺着腕骨往上,不偏不倚撞上谢清鹤一双深沉漆黑的眸子。
谢清鹤眸色很暗,他嗓子干哑。
沈鸢听不见谢清鹤口中说的什么,震惊占据了她的胸腔。
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只看见谢清鹤的双唇张张合合。
沈鸢茫然无措:“……什、什么?”
沈鸢俯身,附耳到谢清鹤唇边。
她的手仍被谢清鹤紧紧握住。
干瘦的手指抓着沈鸢手腕,留下深红的勒痕。
谢清鹤擡手,在沈鸢掌心一笔一画落下几个字。
在榻上躺了将近半个月,谢清鹤动作很慢,手指僵硬冰凉。
沈鸢双眼逐渐涨上水雾,她唇角勾起几分讥讽。
“……你怎么、怎么这么蛮横无理。”
嗓音哽咽,沈鸢不想在谢清鹤面前落泪,她转首望向窗外。
谢清鹤在她手上写的是——
两清,不可能。
除非谢清鹤死了,不然他这辈子都不会放沈鸢离开自己身边半步。
沈鸢声音稍哑:“谢清鹤你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嗓音透着愤懑恼怒,沈鸢忽然忆起往事,扭头转向谢清鹤,“那你之前说的三年之期,也是骗我的?”
谢清鹤无声摇头。
倘或沈鸢真的不愿意留在汴京,三年后他会随沈鸢离开。
沈鸢瞠目结舌,低声苦笑:“疯子。”
虞老太医和戚玄匆忙赶至,遥遥听见虞老太医欣喜若狂的声音。
“陛下真的醒了?苍天有眼,不然我真的……”
脚步声凌乱,在廊下响起。
沈鸢垂首瞥见两人相握在一处的手,面有窘态。
她试探抽回自己的手。
甫一动作,谢清鹤双眉忽的拢起。
沈鸢唬了一跳:“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伤筋动骨一百日,何况谢清鹤后背几乎被烈焰灼伤,不忍直视。
谢清鹤不语,眉心紧锁。
沈鸢不敢再动。
……
这场雨又接连下了两日。
乌木长廊迤逦,谢时渺牵着沈鸢的手,一路上絮絮叨叨。
“父皇真的醒了?”
“那他还会继续睡很长很长的觉吗?”
“母亲,你是不是……不走了?”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时渺声音很轻,几乎称得上是小心翼翼。
沈鸢稍稍驻足,转首蹲下,和谢时渺四目相对。
谢时渺一只手攥着自己腰间系着的玉佩,一张小脸彷徨失措。
她往前走两步,两只手拢住沈鸢的脖颈,谢时渺声音怯怯。
“我想母亲一直陪我。”
沈鸢思忖片刻:“母亲在竹坊和棠梨宫,有何不同吗?”
“当然不同。”
谢时渺低声嘟哝,“我想要时时刻刻都能看见母亲,才不想母亲离我远远的。”
沈鸢哑然失笑:“竹坊就在汴京城内,能有多远?”
谢时渺不甘心,反唇相讥:“可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和母亲住在一处,为什么我就不能?”
沈鸢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谢时渺念念有词:“圆圆也是,她那么笨,如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
谢时渺愤愤不平,她在争强好胜这一点像极了谢清鹤,处处不甘心落于人后。
沈鸢揉着谢时渺的脸,眼睛弯弯:“不许这么说圆圆,她只是动作慢了一点。”
谢时渺心不甘情不愿:“哪止一点,是有——很多很多点。”
话落,谢时渺忽然被风呛到,连着咳了好几声。
沈鸢为她顺气,眉眼染上几分担忧:“怎么忽然咳嗽了,可是这两日淋雨了?”
谢时渺顺势让沈鸢抱起:“没有。”
沈鸢沉下脸:“渺渺,说实话。”
谢时渺低头敛眸:“是昨夜、昨夜背书背晚了。”
沈鸢不明所以:“你这两日不是没去南书房吗,怎么还背书背晚了?”
谢时渺在沈鸢脖颈上蹭了又蹭:“我想背给父皇听,昨日我去见父皇,他一直在睡,我都没来得及背给他听。”
沈鸢心口泛起股股暖意:“这回就算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不然母亲定不会轻饶你。”
谢时渺眉眼弯弯,笑而不语。
养心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一众大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提心吊胆。
沈鸢抱着谢时渺还未走近,忽见宫人疾步朝自己行来:“娘娘,陛下还在见外臣,还请娘娘先到偏殿歇息。”
隔着槅扇木门,似是还能听见谢清鹤动怒的声音。
沈鸢拿手捂住谢时渺的双耳,无意低头,却见谢时渺目不转睛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沈鸢莞尔一笑:“渺渺不怕吗?”
谢时渺面不改色:“为何要怕?”
沈鸢抱着谢时渺去了偏殿:“你父皇可曾在你面前发过火?”
她还记得上回圆圆曾被她父亲吃醉酒动气吓过,连着做了三日的噩梦。
沈殊求神拜佛,请遍汴京的郎中神婆。
谢时渺泰然自若,点点头。
沈鸢眼眸骤缩:“他骂你了?”
谢时渺骄傲扬起头:“做错事才会被骂,我没做错事,父皇怎会骂我?再说,父皇动怒也是因为他们做事不尽心,有何好怕的?”
沈鸢捏捏谢时渺的耳垂,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哀。
有时她甚至觉得,谢时渺比自己还成熟,比自己更看透生死。
她眼眸低垂,眉宇间布满忧愁。
谢时渺何等敏锐:“母亲,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
沈鸢哪舍得责怪自己的女儿,“要不要先睡一觉,你父皇那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开。”
谢时渺哼哼唧唧:“小孩子才会犯困,我要做功课了。”
她从沈鸢双膝爬下,往书案后走去。
沈鸢听着谢时渺背书的声音,恍恍惚惚竟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入目却是棠梨宫的摆设。
檀香木鎏金宝象缠枝床立着六柱,银钩上悬着青纱帐幔,帐幔上绣着锦簇百花。
殿中点着甜梦香,青烟氤氲。
沈鸢茫然眨眼,鼻尖除了甜梦香,竟还笼着几分松檀香的清香。
她猛地转首,果不其然对上谢清鹤棱角分明的一张脸。
谢清鹤从醒来后一直不曾歇息,积攒了半月的奏折,召见朝臣……桩桩件件都要谢清鹤亲自过目。
“再睡会。”谢清鹤轻声。
沈鸢不安,挣扎着起身:“渺渺还在养心殿,她还说要背书给你听。”
谢清鹤睁眼,黑眸懒懒:“她没和我说这事。”
“你们见过了。”
“嗯。”
沈鸢狐疑:“不应当,她都念一路了。”沈鸢笑笑,“她还怕背不出,昨儿都没睡好。”
谢清鹤眸色一顿,半晌无语。
沈鸢凝眉不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谢清鹤并未起身,他一只手仍环在沈鸢素腰上。
“渺渺没告诉你吗?”
沈鸢脸上的疑虑渐深。
谢清鹤不慌不忙:“她一直都是过目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