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鹤低头,温热气息掠过她颈间,他嗓音比往日沉了几许。
“日后就不用了。”
沈鸢迷迷糊糊,总觉得谢清鹤话中有话。
不待沈鸢细想,锦裙从肩上滑落。
她口中的惊呼也随之落入谢清鹤唇间。
……
春寒料峭,柳垂金丝。
过了三月三,沈鸢终于不再如先前那样倒头就睡。
沈殊抱着圆圆入宫,眉眼含着笑意。
“怎么才一个多月不见,身子倒是圆润不少。”
沈鸢一惊,忙忙让宫人送上靶镜。
沈殊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急什么,我瞧你如今这样,倒比先前好了许多。”
沈鸢垂首瞥一眼自己的腰身,沉吟片刻:“前两日尚衣局的人过来量衣,也不见他们提起这事。”
沈殊哎呦一声:“这有什么好说的,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刚怀上圆圆那会,十天半月都在做新衣,别的倒还好,就是腰身……”
话犹未了,沈殊忽的一惊,目光缓慢落在沈鸢腹部,她小心翼翼开口:“你不会是……有了罢?”
沈殊将怀里的圆圆递给玉竹,挽着沈鸢的手往炕上走去。
“你的信期是多久?”
沈鸢一时语塞:“我、我向来是不准的。”
沈殊皱眉:“那有多久不曾来了?”
“两个多月了。”沈鸢如实道。
她以前也常这样,有时三四个月来一回,有时一个月来两回。
沈鸢习以为常:“我这两年都这样,且先前郑郎中也说我日后怀不了孩子……”
“凡事都有万一。”
沈殊语重心长,“这两日虞老太医可来请过平安脉?”
沈鸢笑着点头:“虞老太医今早刚来过,若是真有了,他定不会瞒着不说。”
沈殊迟疑着道:“这倒也是。”
她低声凑到沈鸢耳边,“我听说近日朝中大臣都在催陛下立后,都被陛下驳回了。”
沈鸢懒洋洋,事不关己一样:“……是么?”
她巴不得谢清鹤赶紧立后,若是能把自己忘了最好,她还能有机会逃出宫。
沈鸢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半点也不在意。
沈殊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你啊,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这种事都不上心,让我说你什么好。”
沈鸢挽着沈殊的臂膀,眼睛潋滟如秋水:“我只对姐姐的事上心。”
沈殊笑着捂住自己的心口:“嘴这么甜,快让我尝尝可是抹了蜜,什么时候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沈鸢笑着躲开。
沈殊前脚离开,谢清鹤后脚就到。
彼时沈鸢正在窗前看宫人放纸鸢,忽而瞥见谢清鹤冷若冰霜步入自己寝殿,还当他是政事缠身。
直至谢清鹤捏住自己的手腕:“……你想要朕立后?”
沈鸢茫然眨眼,目光飘过寝殿中垂手侍立的宫人,深知是有人向谢清鹤告密。
她从容不迫:“陛下这样年轻,立后是早晚的事。”
谢清鹤黑眸冷沉,心口涌起阵阵烦闷。
他知道沈鸢说的是实话,可不知为何,谢清鹤并不乐意看见沈鸢这样坦然谈论自己的亲事。
谢清鹤眉宇紧锁:“此事与你无关。”
“我知道。”
沈鸢目光平静,“陛下若是不喜欢我提这事,日后我不说就是了。”
她本就对谢清鹤的事不感兴趣。
沈鸢不知谢清鹤为何忽然过来兴师问罪,更不知他为何这般恼怒。
转念一想,谢清鹤兴许是疑心自己觊觎后位。
她淡然从容,朝谢清鹤福了福身子:“陛下放心,我对后位无意,若他日陛下成亲,我定……”
余音消失在相碰的唇齿间。
谢清鹤恶狠狠咬着沈鸢双唇,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闭嘴。”
他声音透着不为人知的恼怒愤懑。
唇齿碰撞,淡淡的血腥气在唇间蔓延。
沈鸢身子抵着雕漆红博古架。
少顷,谢清鹤忽然松开自己,气息沉沉落在沈鸢颈间。
他伸手在沈鸢膝上拍了一拍,意有所指:“别松开。”
沈鸢脸红耳赤,避开眼去看窗外的婆娑树影。
她后知后觉,谢清鹤已经连着一个多月都是这样,不是半哄半迫沈鸢用手,就是让沈鸢穿着凤翼金缕鞋。
沈殊今早的话还犹在耳边,沈鸢猛然一惊,转眸震惊注视着谢清鹤。
她声音磕磕绊绊,含糊不清:“我,我是不是有了?”
谢清鹤从她颈间擡起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鸢双眼泛红,吧嗒吧嗒往下掉落眼泪。
她想起这些日子宫人待自己时非同一般的小心翼翼,想起如今寝殿还铺着的狼皮褥子,还有她前些日子的异样。
沈鸢双眼含泪:“那个安神汤……有问题?”
“没有问题,那是助孕的。”
谢清鹤伸手挽起沈鸢半张脸,“如今胎相不稳,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
他担心若是中途保不住孩子,沈鸢会失望。
谢清鹤垂首,眉眼间是难得的温和谦逊,“你放心,朕不会让孩子有事。”
沈鸢一颗心沉到谷底,身子凉了半截。
她想起先前自己做过的噩梦,想起梦中女子紧紧勒住幼儿的双手,想起那个女子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沈鸢遍身惊起颤栗,双唇嗫嚅。
谢清鹤面色稍沉:“……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不是。”
沈鸢不敢说话,她垂首低眉,惶恐不安:“我只是怕我会和姐姐一样,姐姐那日差点救不回来。”
“不会的。”
谢清鹤脸上凝结的冰霜渐散,“朕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
棠梨宫的宫人多了一倍,十来双眼睛寸步不离守在沈鸢身边。
沈殊得知此事后,匆忙入宫。
她从小看着沈鸢长大,不可能对她一无所知。
沈鸢那日对自己有孕一事避之不及,和沈殊当初得知此事时判若两人。
沈殊愁容满面,忧心不已。
宫中隔墙有耳,处处都有谢清鹤的人盯着,沈殊不敢明说,只能揽着沈鸢的美人肩,柔声宽慰,让她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莫要做傻事。
沈殊循循善诱:“三房那位就是头胎伤了身子,如今都不曾有孕,她那回好似是吃错东西,孩子没保住,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
沈鸢苦中作乐:“我如今吃的东西都过了虞老太医的眼,想来不会出错。”
沈殊语重心长:“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鸢日渐消瘦,沈殊日日入宫作陪也无济于事。
她像是打从心底深处抗拒这个孩子的到来,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
五月初,沈鸢说是夜里梦到了锦鲤,次日醒来,她屏退宫人,只身往御湖走去,说是昨夜锦鲤给她托梦,不许旁人跟着。
宫人无可奈何,只能落后几十来步,不远不近跟在沈鸢身后。
没人想到沈鸢会失足跌落湖中。
烈日当空,日光满地。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沈鸢一声惊呼还未从口中溢出,大片大片的湖水朝她涌了过来。
寻常人掉入御湖尚且性命堪忧,更何况沈鸢腹中的孩子还不足三月。
宫人大惊失色,争先恐后跳入湖中:“娘娘,娘娘——”
沈鸢一点点任由自己的身子下沉,看着朝自己蜂拥游过来的宫娥,她眉心稍皱。
沈鸢没想到谢清鹤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宫人,竟会通水性。
宫人一左一右拖着沈鸢的左膀右臂往上游去,一面往岸上游动,一面出声安慰。
“娘娘莫慌,太医很快就到了。步辇呢,快擡步辇过来!”
“快去取氅衣过来,让人去备热水,娘娘刚受了惊吓,还得再备安神茶。”
宫人有条不紊,有人找太医,有人去养心殿寻谢清鹤。
沈鸢心不在焉被擡回棠梨宫,她敛眸,飞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愤怒。
事后又以为孩子积德为由,让谢清鹤莫要对宫人大开杀戒,只罚了半月的月钱。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谢清鹤在湖边都修葺了雕漆石柱,跟在沈鸢身边的宫人又添了十人。
除了上朝,谢清鹤几乎是形影不离跟在沈鸢身边。
谢清鹤看得紧,沈鸢连出门透气都有人亦步亦趋跟着。
她知道谢清鹤对这个孩子看得很重,也知道这是谢清鹤的第一个孩子。
沈鸢夜里醒来,有时会瞧见谢清鹤落在自己腹部的目光。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那是谢清鹤从前不曾流露过的。
可惜沈鸢不喜欢。
她总会梦见自己成为了生母那样的人,梦见自己亲手勒死了孩子。
这个孩子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沈鸢肚子中的孩子越来越大。
秋日的第一场雨到来时,她终于寻到时机,来到戏楼上。
廊下飘着细密的雨珠,秋霖脉脉。
沈鸢伸出手,接住了檐下落下的雨珠。
宫人忐忑不安跟在沈鸢身后:“娘娘,这里风大,还是先进屋避避雨罢。”
“不急。”沈鸢莞尔,她转首侧目,视线落在脚下一望无际的台阶。
肚中的孩子已经有六月大了,若是自己失足从台阶上滚落……
沈鸢双手攥紧,那一滴雨珠冰凉透骨。
她想起谢清鹤逼迫自己杀人,想起那垂在横梁上的明宜,想起她和苏亦瑾阴差阳错的错过。
如此种种,皆是谢清鹤的罪过。
她恨谢清鹤,也不喜欢腹中这个流有谢清鹤一半血脉的孩子。
谢清鹤凭什么在伤害自己后,又能若无其事让自己为他孕育孩子,凭什么他可以假装无事发生。
她害怕孩子出生后,自己会和生母一样,忍不住对他下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鸢闭上双眼,一滴泪水无声淌过她的眼角,她暗自在心底对腹中孩子说了百来遍“对不起”。
沈鸢目光平静落寞飘落在那百来个台阶上。
她悄悄为自己鼓气。
只要再往前半步,再往前半步,就好了。
沈鸢心口骤急,砰砰作响。
而后,沈鸢朝前跌去。
一脚踩空。
一声震怒骤然在沈鸢耳边回响,冲破了雨幕。
“……沈鸢,你在做什么?”
有人及时拽住了自己,狠命将她往后拽去。
攥在自己腕骨上的骨节喀嚓作响,像是要将沈鸢捏碎。
沈鸢回首,看见了面色铁青的谢清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