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三十六章不觉得有趣吗
第三十六章
日光满街,陵江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好像地动山摇。
沈鸢听见长街传来百姓的笑声,众人眉开眼笑,欢欣鼓舞。
除了她。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沈鸢如坠冰窟,身前起伏不定。
牙齿打颤,沈鸢差点站不稳身子。
她一只手撑在茶案上,好容易压下心口翻江倒海的忐忑不安。
鬓间的镂空雕花芙蓉金步摇轻轻摇曳,沈鸢垂首低眸,日光在她眼角镀上薄薄的一层金光。
沈鸢半点暖意也觉察不出,遍身冰冷,后背沁出一身冷汗。
“殿下说的什么,我没、没听清。”
磕磕绊绊从喉咙溢出一声,沈鸢扬首,迫使自己迎上谢清鹤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戴着长命缕的手在茶案上轻敲,有一下没一下。
“……没听清?”
谢清鹤笑笑,一只手擡起沈鸢下颌,他眼中半点笑意也无,漆黑瞳仁缀着冷霜。
指腹沁凉,贴着沈鸢双颊。
她眼中再也看不见别的,只能看见谢清鹤立在身前的黑影。
很高,很大。
重重黑影笼罩在沈鸢身上,如影随形。
恐惧和惊慌缓慢在沈鸢眼中扩散,荡起层层涟漪。
谢清鹤忽的收回手,他唇角仍是勾着笑,答非所问。
“还要继续逛吗?”
沈鸢脑子空白,茫然睁着一双眼睛:“什么?”
少顷,她低声道,“不用了,我想回去了。”
茶肆座无虚席,掌柜双手捧着漆木托盘,穿梭在客人中间。
遥遥瞧见沈鸢和谢清鹤离开,还笑着高声扬道。
“客官慢走!有空再过来赏脸!”
沈鸢转首侧眸,驻足回望。
掌柜脸上挂着真挚纯粹的笑,不掺杂半点假惺惺和虚伪,他手脚麻利,又赶着去后厨端梅子饮。
这样的笑容,沈鸢以前也有过。
那会他们还在乡下,家里拮据,沈鸢险些连谢清鹤的药钱都掏不出。
沈鸢却半点焦虑难过也无。
路上瞧见的一簇花,田婶送来的一筐鸡蛋,都足以换来沈鸢的笑颜。
她记不得,自己有多久不曾为那样的小事开怀大笑。
日光渐盛,光影悄声蔓延到沈鸢脚边。
谢清鹤刹住脚步:“怎么?”
沈鸢快步追上:“殿下,我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
谢清鹤眸色一顿。
须臾,他朝车夫扬了扬下巴。
马车改道而行,往明月楼行去。
一整日,沈鸢不是想吃明月楼的樱桃酥,就是想吃城南的栗子糕。
汴京城几乎逛了一遍,唯独没有去过城门口。
满载而归,马车上磊着高高的攒盒。
暮色四合,万鸟归林。
沈鸢踩着落日熔金回到芙蓉别院。
她今日都和谢清鹤待在一处,不曾见到有人和谢清鹤说什么,也不曾听见他吩咐人去办事。
沈鸢心事重重,她有心为明宜拖延时间,却不知自己所做有无用处。
沈鸢心不在焉朝松苓道:“你挑三四样吃食给秦嬷嬷送去,余下的赏给院子的人。”
松苓福身退下。
日落西斜,暮光如薄晕,氤氲在沈鸢脚下。
金黄光影淌落满园。
沈鸢落后半步随在谢清鹤身后。
穿过垂花门,越过虹桥。
别院各处掌灯,鼎焚松檀之香。
空中暗香疏影,烛光曳动在沈鸢锦裙。
廊下系着的紫檀六角宫灯随风飘动,沈鸢顺着宫灯的穗子朝前望。
身影一点点僵滞。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好似都凝固。
风过竹林,树影参差。
满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奴仆婆子。
为首的秦嬷嬷身影笔直,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亮,她身影紧绷,薄唇抿成直线。
满园跪着的人影如同石像,一动也不动。
一阵风吹来,落叶飘散在半空,却无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众人面无表情,目光空洞盯着前方,好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
沈鸢站在廊庑下,半张脸落在阴影中,宫灯摇晃,斑驳烛影淌落在沈鸢眉眼。
双足钉在原地,沈鸢张唇,她想质问谢清鹤,想问清跪着的奴仆婆子做错了什么,可话到嘴边,沈鸢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身影映照在足下,摇摇欲坠。
沈鸢嗓音喑哑,泪水先一步染红双眼,她伸手抓住谢清鹤的广袖。
手指用力,指尖泛着白色。
谢清鹤转首,漫不经心朝沈鸢攥着的那块衣角瞥了一眼。
黑眸平静温和,谢清鹤唇角挽起一点笑。
好似还在乡下那会,那是他看着沈鸢,也是这样的温文尔雅。
“怎么了?”
“他们、他们……”
沈鸢几近失语,泣不成声。视线穿过青翠欲滴的竹影,落在园中屏气静默的众人脸上。
沈鸢语无伦次,“为、为何?”
“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答非所问。
谢清鹤笑笑,轻而易举拽出自己的广袖。
“什么时候听清楚了,他们什么时候起来。”
风过满园,肃静冷清。
沈鸢瞳孔骤紧,茫然站在原地。
她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兴许是一刻钟,又或是两个时辰。
乌木长廊两侧都悬着一色的宫灯,照得满园亮堂堂的,照如白昼,锦绣盈眸。
和园中众人脸上的麻木大相径庭。
……
沈鸢又一次做了噩梦。大梦初醒,天色未亮。
枕边空无一人,沈鸢还未从噩梦中走出,惊魂未定。
一双浅色眸子张瞪。
蓦地想起什么,沈鸢忽然赤足下榻,推开槅扇木门往外跑。
长廊两侧悬着的宫灯和梦中如出一辙,再往下——
她又一次看见满园乌泱泱跪着的众人。
沈鸢趔趄往后退开半步,她左右张望。
“松苓,松苓……我要见谢清鹤,我要见谢清鹤!”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沈鸢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无人回应。
沈鸢心急如焚,倏尔奔到秦嬷嬷眼前:“……殿下呢,殿下在何处?”
秦嬷嬷连眼皮也没有擡,一言不发,她板着一张脸,对沈鸢视而不见。
沈鸢双眼含泪,她往后踉跄半步,朝谢清鹤的书房奔去。
脚上沾上泥,满地月光溅碎在沈鸢足下。
书房烛火通明,谢清鹤却不在,只有崔武一人,他一脸的公事公办。
“沈娘子可想起明姑娘去了何处?”
沈鸢怔怔,僵在原地。
崔武声音冷淡:“殿下说,他只听实话。”
竹影婆娑,园中悄无声息。
沈鸢无力倚在栏杆上,眼前一闪而过的是明宜灿若繁星的一双眸子。
“我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做太子妃。”
“日后有缘相见,我再教你骑马!”
“后会有期,沈二姑娘。”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沈鸢顺着栏杆,缓慢垂落在地,她双手环膝,身影忍不住颤抖。
泪水泅湿沈鸢的锦裙,她满脸淌着泪珠。
双膝麻木僵硬,沈鸢蜷缩在栏杆边,六神无主。
眼前除了满地的竹影,再无别的。
可沈鸢还是知道,几道高墙后,仍是跪了一地的奴仆。
贝齿狠狠咬着下唇,沁出刺眼的血珠。
良久,沈鸢低声呜咽:“……汾州。”
含糊不清的两个字裹挟着浓重的鼻音。
崔武皱眉,超沈鸢投去好奇的一眼。
沈鸢扬起头,泪如泉涌。
“汾州,明姑娘说……她想去汾州。”
……
沈鸢连着起了三日的高热,而后又陆陆续续病了半月。
春尽夏回,园中隐隐传来蝉鸣虫声。
沈鸢这些时日瘦得厉害,腕骨分明。
松苓半跪在脚凳上,一口一口为沈鸢喂药。
她强撑着挽起嘴角:“以前我最怕给姑娘送药,姑娘不知自己小时候多难哄,每每都是大姑娘过来,姑娘才肯多喝两口。”
儿时和沈殊同吃同住的日子应是沈鸢这辈子最快活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松苓说完,自己竟忍不住落下泪,她忙忙拿手背擦去,“瞧我,被沙子迷了眼睛。”
沈鸢倚在青缎迎枕上,身影单薄,孱弱的面容上竟找不出半点血色。
她挽唇,扯出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可见到、见到秦嬷嬷了?”
松苓摇摇头。
端午后,芙蓉别院各处的奴仆都换上新面孔,她偷着打听多回,仍是不知秦嬷嬷的去向。
新来的奴仆婆子个个守口如瓶,缄默不言,对秦嬷嬷避而不谈。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想,却不敢告诉沈鸢实话,强撑着笑道。
“兴许是回老家了,秦嬷嬷那样的年岁,本也该告老归田。”
说来奇怪,松苓以前看秦嬷嬷哪哪都不顺眼,可如今回想,秦嬷嬷除了待沈鸢严苛,旁的错处却一点也挑不出。
怕说漏嘴,松苓扶着沈鸢躺下:“姑娘昨儿夜里都没怎么睡,这会子先歇歇罢。”
言毕,又往后退开半步,往香炉中丢了两块香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