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三十五章太子妃
第三十五章
细雨摇曳,苍苔清浅。
两侧的抄手游廊悬着湘妃竹帘,雨珠凝落在竹帘上,留下蜿蜒的道道水痕。
尚未到掌灯时分,花厅一盏多的烛光也无。
光影晦暗朦胧,酸枝木镂雕镶理石八角几立着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几株青竹,竹影婆娑,映照在凿花木砖上。
沈鸢先前只觉得这花厅有几分眼熟,今日才想起,谢清鹤的书房好似也有这样一对联珠瓶。
瓶中供着的……亦是青竹。
落在自己后颈的手指骨节分明,根根修长。
“怎么不说话了?”
双手撑在茶案上,沈鸢双眸逐渐染上泪珠。
脚上的宝相花纹云头锦鞋坠落在地,白净足背紧绷弓起。
锦裙上系着的银铃清脆,宛若细乐声喧。
谢清鹤松垮衣袂掩在锦裙之下。
他一双黑眸平静深沉,谢清鹤漫不经心。
“不过苏家人也没走远。”
沈鸢身影颤动,红着一双泪眼凝望谢清鹤。
杏眸圆睁。
锦裙上银铃相碰,沈鸢再也无暇思考,风鬓雾湿,香汗淋漓。
足背紧紧弓起。
骤雨忽至,廊下树影乱晃,飒飒作响。
沈鸢气喘吁吁依靠在谢清鹤肩上,余光之中,谢清鹤慢条斯理收回手。
案上倒落的茶壶始终无人扶起,温热的茶水早就冷却,顺着茶案淌落在地。
婢女悄声端着沐盆过来,谢清鹤并未接过她递来的巾帕。
他慢悠悠挑起眼皮,目光如蜻蜓点水落在沈鸢脸上。
沈鸢一怔。
须臾,她缓慢扶着茶案落地,艰难挪着步子行到谢清鹤身前。
鬓松钗乱,盆中清水倒映出沈鸢姣好的容颜。
她眼角还染着泪珠,一片通红。
连着半月都在练舞,虽学的只是基本功,可秦嬷嬷待人严苛,容不得沈鸢有半点偷懒。
脚踝不知扭伤过多少回,沈鸢此刻站在地上,连身子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如雨打芭蕉。
她颤着手为谢清鹤擦拭指尖的脏污,双足仍在发抖。
身子朝前倾,锦裙宽松,隐约可见心口的一抹雪白。
谢清鹤眸色乌沉,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沈鸢不明所以,顺着谢清鹤的视线往下望,当即脸红耳赤,情急之下,忙忙擡手拢住衣襟。
忘记自己手上还沾着水,衣襟深浅不一,瞧着比先前越发缱.绻。
沈鸢耳尖染上薄薄的一层红晕,结结巴巴解释:“……锦裙是、是秦嬷嬷备下的。”
谢清鹤面不改色:“嗯。”
沈鸢茫然不知,朝谢清鹤屈膝欠身:“殿下若是不喜欢,我这就下去更衣……”
一只手揽住沈鸢的去路:“不必,先这样。”
沈鸢手足无措,身上的锦裙本就是为习舞穿的,往日穿在身上,实在不便。
大袖衫松松垮垮,裙上系着的银铃摇曳,走一步晃一下。
烛光笼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的一片。
沈鸢还记挂着谢清鹤先前的话。
苏家人为何没走远,是苏亦瑾又犯病,还是他身子不适,走不了水路。
又或是谢清鹤从中作梗……
沈鸢悄悄擡起一双眸子,似有若无打量着谢清鹤。
缂丝屏风映出沈鸢躬身的身影。
她双手捧着沐盆,屈着的双子膝止不住颤动。
谢清鹤似乎并无让她起身的意思。
他倚坐在斑竹梳背六角椅上,手中握着竹扇,隔着鸟笼用扇骨逗弄笼中的山雀。
山雀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扑扇着双翅在笼中上下翻飞,时而啄笼子上的竹丝,时而歪着脑袋左顾右盼。
对谢清鹤手中的竹扇视而不见。
沈鸢屈膝福着身子,锦裙沾染着冷透的茶水,湿淋淋黏在身上。
窗外有风吹来,沈鸢不由得颤了一颤。
手中的沐盆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水珠四溅,有三四滴还溅落在谢清鹤袍角。
沈鸢伏跪在地,叠声告罪。
谢清鹤的目光慢慢从鸟笼上移开,指骨在紫檀漆木茶案上敲了两声。
风吹雨打,冰凉的雨珠顺着疾风拂进花厅。
烛影幽暗,沈鸢听见谢清鹤的声音从上首传来。
“哪里错了?”
“我……”
沈鸢颤巍巍扬起双眸,惶恐不安。
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摔了沐盆。
谢清鹤懒懒挑起眼皮,擡起的指骨顿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半晌,谢清鹤喉咙溢出一声笑:“再想。”
夜雨森冷,雨丝清寒透幕。
春寒料峭,沈鸢半跪在地,只觉膝下的凿花木砖冰冷僵硬。
地上的狼藉还未有人进来洒扫,满地的水迹蜿蜒流淌,沈鸢跪在水中,百思不得其解。
脚踝红肿得厉害,双膝磕在地上,疼痛钻心透骨,宛若针扎。
过午不食。
沈鸢半日不曾进过汤米,又练了半日的舞,早就体力不支。
轻薄的锦裙薄如蝉翼,沈鸢跪在穿堂风中,只觉骨头都在打颤。
少顷,她僵硬着脖颈擡起头:“是、我给姐姐的信。”
谢清鹤的视线再次落在沈鸢脸上,他唇角勾起一点笑:“还不算太笨。”
沈鸢惊慌失措:“我并未在信中提过殿下半字,也不曾告诉姐姐我在这里,我只是让她帮忙……”
那封信是由崔武送到沈殊手中的,谢清鹤不可能对信上的内容一无所知。
沈鸢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顿在半空的指骨再次落下,谢清鹤不动声色朝沈鸢擡起下颌。
“过来。”
双膝在地上跪久了,僵冷麻木。
沈鸢差点站不起身,她咬咬牙,忍着疼痛一点点淌过地上的狼藉,缓步行到谢清鹤身侧。
倏尔一声惊呼落下,沈鸢猝不及防跌落在谢清鹤怀里。
锦裙上的水顺着青软软褥往下,滴答滴答淌着水珠。
花厅落针可闻,噤若寒蝉。
谢清鹤指腹温热,缓缓抚过沈鸢红肿的脚踝。
他力道很轻,可沈鸢莫名打了个寒颤。
谢清鹤淡声:“……害怕?”
沈鸢立刻摇头:“没有,我……”
一声惊呼破口而出,沈鸢一张脸忽的疼得没了血色。
谢清鹤眸色不变,握着她的伤处重重往下按压:“还怕吗?”
“怕、我害怕。”
沈鸢脱口而出,泪水浸润了双眸。
垂落在椅子旁的锦裙颤动,细碎声响掩住了沈鸢喉咙的哽咽。
她瑟瑟发抖,唯恐谢清鹤再次发作。
“我只听实话。”
“也不喜旁人自作主张。”
谢清鹤难得开了尊口,屈尊降贵瞥了沈鸢一眼,“日后苏家的事,你不必管。”
沈鸢心口颤颤,“可和离书……”
谢清鹤忽然开口:“去书房。”
嵌理石书案上规规矩矩躺着一封和离书,上面是苏亦瑾熟悉的字迹,底下还有他的签字和手印。
沈鸢眼睛酸热,指腹沾着印泥,她一手捧着和离书,迟迟没有按下。
隔着点翠花鸟瑞果挂屏,谢清鹤同崔武的谈话声时不时传到屋中。
沈鸢并未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怔怔捧着和离书出神。
烛光曳动,身后似是传来崔武起身告退的声音。
沈鸢匆忙敛去眼中的万千愁绪,在自己名字上按下手印。
印泥未干,怕谢清鹤看见自己的迟疑,沈鸢匆忙将和离书压在砚台下。
忙中出错,无意碰倒谢清鹤案上的竹册。
竹册落在狼皮褥子中,发出细微的动静。
顾不得别的,沈鸢忙不叠拾起,无意瞥见竹册上的名字,沈鸢手指一僵。
她看见了明宜的名字。
雨声萧瑟冷清,竹影透过槅扇窗子,三三两两照在沈鸢脚边。
明宜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会骑马射箭,你会吗?”
“父亲说,我的箭术比男子还要厉害。”
“草原可比汴京好多了,我喜欢草原,你若是去了,你也会喜欢。”
“等你日后去了西北,可以找我。”
那个窝在杏花树下,兴致勃勃和沈鸢谈天说地的女子,如今却成了谢清鹤的未婚妻,他以后的太子妃。
挂屏后缓慢转出一道身影。
黑影长长,缓步往沈鸢走近。
沈鸢心急如焚,手忙脚乱将竹册藏在袖中,须臾又觉不对,恭恭敬敬将竹册搁在书案上。
纤长睫毛颤了又颤。
谢清鹤淡定自若:“……盖好了?”
沈鸢眼都不敢擡。
光影在沈鸢眉眼摇曳,她轻轻点头:“嗯。”
汉白玉石八方转花钟高高置在雕红漆戏婴博古架,钟声叠着窗外的潇潇夜雨,一声声飘落在沈鸢耳中。
她心不在焉盯着烛台上晃动的星火,眼前晃过明宜的笑颜。
那双如月眼睛弯弯,有道是燕妒莺惭,桃红李让。
繁琐华丽的宫裙落在明宜身上,并非锦上添花,反倒是累赘。
镂金菱花嵌翡翠粒护甲掐在掌中,留下深长的红痕。
沈鸢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往上擡起一双惶惶然的眼睛。
“殿下……”
沈鸢一鼓作气,“殿下是要同明姑娘成亲吗?”
谢清鹤没有擡眼:“嗯。”
沈鸢急不可待,脱口而出:“可是明姑娘并不喜欢……”
如墨眸子微微擡起,谢清鹤双眸冷冽,如若冰霜。他弯唇,森冷黑眸中半点笑意也没有。
谢清鹤明知故问:“她不喜欢什么?”
“她、她不喜欢宫里。”
沈鸢抿紧红唇,委婉开口,“明姑娘的性子……不大适合留在宫里。”
长于天地间的灵莺,怎会甘愿留在四面红墙黄瓦的九重宫阙。
谢清鹤低低笑了两声,朝沈鸢勾勾手指,示意她过去。
“她不适合,那你适合吗?”
沈鸢纤纤素腰落在谢清鹤掌中,他一点点抚过。
指腹带着温热的触感,隔着薄薄的一层锦裙,沈鸢禁不住躲开。
对上谢清鹤深不见底的一双黑眸,沈鸢心口一紧,再不敢往后躲。
她垂首敛眸,声音从谢清鹤身前发出,闷闷的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贝齿在红唇上留下清晰的齿痕,“我只是好奇,殿下怎会选她入宫?”
明宜是皇后为谢清鹤挑的太子妃,以谢清鹤和皇后水火不容的关系,谢清鹤定不会如皇后所愿,老老实实将明宜迎入东宫。
谢清鹤把玩着指间的青玉扳指,套在沈鸢手上,又任由它滑落回自己掌心。
他轻嗤:“你同她倒是要好。”
谢清鹤掀眸,“只是数面之缘而已,人心易变,你又怎知她不会改变主意?”
沈鸢喃喃张唇,反唇相讥,她难得执拗:“不会的,她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