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第二十八章日后我的事,也不劳殿下费……
第二十八章
细雨绵绵,如烟似雾。
松苓款步提裙,一手撑伞,步履匆匆穿过庭院。
她踮着脚左右张望,眼中笑意骤浅。
“……少夫人,少夫人?”
细细柔柔的声音在院中响起,等了片刻,始终不曾听到沈鸢的声音。
松苓疑惑转首,小声嘟哝:“人呢,怎么不见了,难不成是先回去了?”
她提裙踩上青石台阶,余光瞥见芙蓉花后的一抹黑影,松苓吓得惊呼出声,捂着心口往后退开两三步。
待看清地上蹲着的是沈鸢而不是鬼时,松苓惊魂未定。
她忙忙搀扶沈鸢起身:“地上凉,好端端的,少夫人蹲在这里做什么?没的让人心急。”
雨珠从廊下飘落,沾湿沈鸢的衣襟。
松苓伸手拂去湿意,忧心忡忡:“少夫人,少夫人?你别吓我,总不会是撞客了罢?”
松苓欲哭无泪,急得跺脚,“怎么成这样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离开前,沈鸢还有说有笑的,哪里是如今魂不守舍的模样。
双足麻木僵硬,冷意侵肤入骨。
沈鸢往前趔趄,差点一头跌落在松苓身上。
松苓大惊失色,忙拿手背去贴沈鸢的额头:“少夫人,你说句话好不好?我去找太医,去找公子……”
许是“公子”两字拨动沈鸢的心弦,她伸手握住松苓手腕。
沈鸢嗓子喑哑,字字泣血:“别去,别去……找他。”
泪水顺着沈鸢眼角往下滚落,她红着眼睛,强颜欢笑。
“我没事,你别去找、找他。”
泣不成声。
沈鸢双手握唇,眼中泪意汹涌。
她好容易寻到自己真正的救命恩人,可惜苏亦瑾对此事却避之不及,连提起都不愿南烛提起。
沈鸢双眼泛红,满腔泪意落在手中的丝帕。
心口酸涩涌现。
松苓忧心忡忡:“少夫人这是遇上事了,还是说哪个狗胆包天的在少夫人面前嚼舌根?待我把他找出来,非给他教训不可。”
“没有谁,没有谁给我气受。”
沈鸢唇角挽起几分苦涩,“我就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了。”
松苓对沈鸢过去的十年一无所知,只能斟酌着道:“少夫人这是……想起李妈妈了?待来日少夫人得空,我陪少夫人去给李妈妈上香。”
沈鸢哭得说不出话,怔怔点头:“……好。”
双足发麻,沈鸢走得并不快。
她扶着松苓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
廊下光影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不远处的暖阁却是灯火照明,处处点灯。
沈鸢立在廊庑下,擡眸朝前张望,她眼中尚有泪珠闪烁。
松苓心急如焚:“少夫人,真的不要紧吗?”
沈鸢摇摇头。
她忽的想起苏夫人提过苏亦瑾的旧伤,那道狰狞疤痕在苏亦瑾身上残留了十年,也纠缠了他十年。
苏亦瑾不乐意提起那段惨痛的过往,也是情理之中。
调息数瞬,沈鸢双眼渐渐清明,只是眉眼的泛红是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沈鸢瞥了松苓一眼,松苓心领神会,扶着沈鸢在抱厦坐下,又让人端来沐盆伺候沈鸢净面。
腕间的绞丝银镯褪在丝帕上,沈鸢目光悠悠落在自己白净如雪的腕骨。
眼前又一次晃过那年少年抓着自己的手。
泪睫再次滚落泪珠,沈鸢缓慢呼出胸腔的一口浊气:“今日之事,不许同旁人说起。”
松苓自然而然挽起沈鸢的衣袂,点头:“少夫人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她原是沈家的家生子,从小又是跟着沈殊长大,若是那起子爱嚼舌根的,早让人赶出府了。
庭院深深,放眼望去只有蒙蒙雨声。
转过上房,苏亦瑾还未歇息。
他手上捧着医书,眼见沈鸢淋透了半面衣裙,皱眉上前。
“怎么又淋雨了?”
手臂搭上沈鸢,苏亦瑾双眉皱得更紧,“你手怎么这么凉?”
沈鸢不单手凉,面色也谈不上好。
苏亦瑾命人去取姜汤,又想着让人拿了他的帖子去请太医。
“若是身子不适,明日就别入宫了,母亲那我去说……”
话犹未了,沈鸢忽的伸手,反手握住苏亦瑾。
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骨节泛白,根根分明。
“我……”
沈鸢深吸口气,强忍着胸腔的酸楚,“我可能会在这里待久些,先前你说的和离……”
苏亦瑾虽不愿提起过往,可她终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旁的她帮不上,可照看苏亦瑾,她还是会的。
苏亦瑾一怔,而后弯唇笑。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不必有顾虑。”
瞥见沈鸢眼尾的泪意,苏亦瑾欲言又止,“你白日要找我说的,就是这事?”
沈鸢迟疑着点头:“嗯。”
她刚哭过,嗓音还是哑的,一听便知。
沈鸢甚少有失态的时候,除了那会看见那张替心上人求的秋桂笺。
苏亦瑾眼眸轻动,不再多言。
一夜无话。
……
翌日起身,苏夫人果然亲自送沈鸢出门,刚套上车,就见二门的奴仆匆忙跑来,手上提着一个攒盒。
说是沈大姑娘打发人给沈鸢送来的。
打开一看,果真还是满满当当一匣子的银子。
沈殊向来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每每给沈鸢送东西,也多是金子银票。
不管沈鸢如何劝拒,沈殊都不管不顾,照送不误。
苏夫人忍俊不禁:“沈大姑娘还真是疼你这个妹妹。”
沈鸢无奈,细细叮嘱奴仆两句,让带话给沈殊,劝她不必担心。
马车穿过长街,入了宫门又换成轿子。
宫殿巍峨,青松抚檐。
早有宫人垂手侍立在廊庑下,笑着上前,迎沈鸢等一众夫人入殿。
又朝跟着的奴仆婢女道:“还请各位留步。”
皇后喜静,不喜人多。
各家夫人的婢女都被留在坤宁宫外,松苓忐忑不安:“少夫人。”
沈鸢回以一笑:“莫怕,这事母亲昨夜也同我说过,你安心在外面等着就是了。”
言毕,又随着宫人入殿。
满宫乌泱泱跪落大片,沈鸢随众人跪在蒲团上,安心听着净云大师念经。
日落西山,众鸟回林。
缠枝牡丹翠叶熏炉点着檀香,青烟如雾,氤氲升至半空。
沈鸢不安的心在一道道木鱼声中逐渐抚平。
随着众夫人从坤宁宫退出,忽见一个穿金戴银的宫人朝自己走来:“这位是苏少夫人罢,娘娘有请。”
沈鸢狐疑,从袖中掏出荷包塞在宫人手中:“敢问姑姑一声,娘娘找我是何事?”
荷包的份量不轻,宫人在手中掂了掂,笑着收下:“想是皇后娘娘不曾见过苏少夫人,好奇,想要见见。苏少夫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苏家传过话。”
闻得苏亦瑾和苏夫人都知晓此事,沈鸢稍稍定下心神。
偏殿金碧辉煌,锦绣满目。
横梁上悬着两盏掐丝珐琅牡丹花纹灯笼,底下一溜八张椅上,都设着青缎牡丹靠背。
沈鸢屈膝福身:“见过皇后娘娘。”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彩绣宝相花纹平素绡锦裙,鬓间缀着珠翠。纤腰袅娜,腮若新荔。
皇后笑得温柔:“起身罢,不必多礼。”
宫人送上热茶糕点,又悄声退下。
虹豆红釉牡丹盘中点缀着三块广寒糕,糕点软糯香甜,上面还洒着细碎的桂花。
皇后眉眼弯弯:“这是我宫里的小厨房做的,你尝尝如何?”
沈鸢撚起一块细嚼半口,笑着道:“娘娘宫里的,自然是好的。”
皇后鬓间挽着朝阳五凤牡丹珠钗,她倚着明黄迎枕,唇角噙一抹浅浅笑意。
“是么,清鹤也喜欢这广寒糕,每每来我宫里,我都会备上一盒。”
沈鸢口中的广寒糕咽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如鲠在喉。
香甜的桂花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
她怔怔扬起双眸。
上首的女子一身华贵宫装,慵懒倚着烛光坐着,遍身珠翠,美不胜收。
沈鸢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浅浅一笑,并不接话。
皇后慢条斯理扶着榻上扶手的牡丹花纹,凤眸半眯。
她笑着望向身后垂手侍立的宫人。
“听闻苏少夫人写得一手好字,去取笔墨来。”
宫人福身应了声,又好奇:“可要备下羊脑笺和墨金?”
羊脑笺和墨金难得,往日只用在抄写佛经。
皇后眼中笑意浓郁。
“经书就不必送过来了,苏少夫人不怕玷污,我还怕呢,去取《女戒》来罢。”
这话简直是指名道姓。
沈鸢再也坐不住,起身告罪。
她朝皇后盈盈一拜:“妾身惶恐,不知做错何事得罪了娘娘?”
殿中悄然无声,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明明没有人盯着自己,可沈鸢仍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无数道。
满腹不安落在手心攥紧的丝帕上,沈鸢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偏殿杳无声息,香炉点着牡丹花香。
春日暖阳,沈鸢掌心却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
良久。
皇后起身,扶着宫人的手慢慢踱步至沈鸢身前。
锦裙上绣着的牡丹花团锦簇,在沈鸢眼前一扫而过。
“苏少夫人说笑了,你并未得罪过我。只是你如今既已嫁入苏家,就该安分守己。”
沈鸢遽然扬首,下意识想要为自己辩解。
皇后泰然自若,她眼眸平静如春水,唇边挂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一如既往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
可说出的话,却似寒冬利刃,尖锐刺耳。
“苏少夫人是想说我误会了你,还是觉得我说话难听?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敢相信,沈家竟会教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沈鸢伏地叩首,满目震惊:“娘娘明察,我并未……”
“你并未什么?”
皇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难不成当日在渡口拦住太子的人,不是你?你嫌贫爱富,不想嫁给苏家,就想着攀附太子……”
沈鸢瞪圆双目:“娘娘,我当时逃婚是事出有因,并无攀附殿下之意。在渡口遇见殿下是偶然,我当时并不知殿下会经过那里。”
皇后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信?我在宫里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若你今日坦然认错,我倒还能高看你一眼。”
沈鸢不甘心,沉声道:“我从未想过攀附太子殿下,何来认错一说?”
皇后深深凝望着沈鸢,而后粲然一笑。
“派人去趟苏府,就说我同苏少夫人相谈甚欢,今夜留她在宫中、让他们不必等。”
金砖地板僵硬冰冷,沈鸢双膝跪得红肿,她难以置信擡起头:“娘娘,我……”
皇后面不改色:“苏少夫人既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不如就将《女戒》抄上百遍。”
话落,擡步施施然往外走。
偏殿落针可闻,宫人搬来竹案,搁在沈鸢眼前,她面无表情:“苏少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