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二十六章沈鸢后知后觉,是她认错救……
第二十六章
日光满园,光影斜斜淌入屋中。
谢清鹤逆着光,半张脸落在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一身玄色毛毡狐貍皮斗篷,眉眼冷冽,如蕴着风霜冷雪。
薄唇微动,谢清鹤冷冷吐出两字:“…内子?”
嗓音带笑,落在沈鸢耳中,却如寒风四起。
心口骤紧,沈鸢下意识拽住苏亦瑾的衣袂,又往他身后躲去。
垂首敛眸,怕让旁人看出端倪,沈鸢连擡眸和谢清鹤对视的胆量也无,只牢牢盯着苏亦瑾的后背。
过了门,沈鸢今日作妇人打扮。
蓬松乌发高高挽起峨髻,髻上缀有各色珠翠梳篦。
面赛芙蓉,柳眉如烟。
一身石榴红彩绣并蒂莲纹妆花缎锦衣,沈鸢腕间还戴着珊瑚手镯,同苏亦瑾手上的手串很是相衬。
谢清鹤眸光沉了又沉。
苏亦瑾侧目,轻声在沈鸢耳边低语:“殿下仁慈宽厚,定不会难为你,没事的。”
他一连说了两个“没事”。
两人言行亲昵,连苏老夫人脸上也不禁有了笑意,连连点头,也跟着帮腔。
“我这孙媳妇昨儿刚进门,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谢清鹤淡淡:“苏公子和少夫人……倒是琴瑟和鸣。”
他故意咬重“少夫人”三字。
沈鸢指尖颤栗,唯恐谢清鹤将那夜自己逃婚一事全盘托出,也怕他给苏亦瑾难堪。
刚要开口,忽听身前传来一声笑。
苏亦瑾温声:“让殿下见笑了,小鸢是我的妻子,我自然珍之爱之,不敢有半点怠慢不周。”
苏亦瑾昨日刚醒,精神自然比不上寻常人。
不过多说了两句话,苏亦瑾面色又白了三四分,强撑着站稳身子。
沈鸢站在苏亦瑾后背,余光瞥见他额角的冷汗,唬了一跳。
“……你、你不要紧罢?”
沈鸢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
因着她身量矮,说话时还得踮脚。
苏亦瑾擡眉,笑着俯身递耳过去。
两人满打满算,也只认识半日,沈鸢哪里撑得住和旁人这般亲近。
沈鸢耳尖泛红,纤长睫毛如轻薄蝉翼,飞快眨动。
她小声嗫嚅,“你、你站远些。”
瞥见谢清鹤的身影,沈鸢面色一僵,再次抓住苏亦瑾的袍子。
“不用了,这样就可以。”
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未瞒过其他人。
苏老夫人和苏夫人相视一笑,巴不得沈鸢和苏亦瑾交好。
满屋莺莺燕燕,唯有谢清鹤一人面色淡淡。
目光如鸿雁掠湖,似有若无从沈鸢攥着苏亦瑾衣袂的手指越过。
轻轻一点。
随后面不改色移开。
苏尚书站在一旁打圆场:“花厅备了上好的恩施玉露,请殿下移步。”
谢清鹤漫不经心:“不必,宫里还有事。”
融融日光洒落在谢清鹤身后,直至那点玄色影子消失在视野中,沈鸢无声长松口气。
怕叨扰苏亦瑾歇息,苏老夫人和苏夫人也相继回房。
暖阁霎时空了大半。
无意看见自己还拽着苏亦瑾的锦袍,沈鸢忙忙松开。
约莫是太过紧张,那一点袍角多出几道褶皱,怎么也压不平。
沈鸢叠声告罪:“是我失礼了,我让松苓取金斗来。”
苏亦瑾笑着摇头。
尚未出口,又是一阵咳嗽。
沈鸢脸色大变:“许太医还没离开,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你先在这坐会,等我……”
一只手忽的握住沈鸢的手腕。
银火壶中燃着金丝炭,暖阁角落各供着鎏金珐琅铜脚炉,可苏亦瑾的手却依旧寒冷如冰。
他强颜欢笑:“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
喝过热茶,苏亦瑾果然缓过气。
他擡眼张望屋中的红烛大红喜被,眉心稍皱:“母亲和祖母还真是病急乱投医,怎么连和尚道士的话都相信。”
松苓垂手侍立在侧,还以为苏亦瑾是想过河拆桥,不由为沈鸢抱不平。
她恼怒不已:“苏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是想翻脸不认账?”
苏亦瑾赶忙澄清:“自然不是,只是冲喜一事未免荒谬,沈姑娘若是自愿也会罢了,若不是,那我不是平白无故耽误了沈姑娘一生?”
横竖都是苏亦瑾在理,松苓气急攻心,却也无可奈何。
沈鸢凝眉沉吟:“是不是……许太医和你说什么了?”
苏亦瑾唇角笑意稍显苍白:“是。”
他今日能醒来,不过是凑巧。
苏亦瑾面色憔悴,说一句得歇上半刻:“我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不知能撑到几时。沈姑娘想留下也好,想离开也好,我都会为姑娘周全。”
沈鸢皱眉:“苏老夫人那里……”
“祖母那里我自会去解释,定不会让她迁怒姑娘半分。这里是田产和地契,还有十万两银子,还有……和离书。”
福卷草纹瓣式盒往沈鸢眼前推了一推,苏亦瑾强撑着道。
“你先收着,若是想离开汴京,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苏亦瑾说的是离开汴京,并非离开苏府。
沈鸢猛地擡头:“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什么?”
日光从窗口照入,落在苏亦瑾温润眉眼中。
“天下之大,姑娘何必拘泥小小的一方沈府?不如趁势而为,金蝉脱壳。”
苏亦瑾咳嗽两声,“再有,能将亲生女儿送来冲喜的能是什么好人,还不如一刀两断,彻底断了干系,也算是断尾求生了。”
这番话称得上大逆不道,松苓目瞪口呆。
沈鸢蛾眉轻蹙:“你容我、容我再想想。”
苏亦瑾颔首,忽然又道,“沈姑娘可是有心仪的人?”
沈鸢瞪圆双目:“我……”
她以前确实有心仪的人,可惜人心易变。
那个不顾一切挡在自己眼前,不论何时都会抓着自己不放的少年早就不在了。
谢清鹤对那段往事避之不谈,念念不忘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松苓哪里想得到苏亦瑾会这般直白,提裙匆忙踱步至门口,见四下无人,一颗心终于放下。
……
“十万两银子呢,公子还真是大善人,出手就是十万两。”
苏亦瑾的私库一直是小厮南烛掌管,一下拿出十万两银子贴补,南烛不可能不知道。
他往门口望一眼,好在松苓陪着沈鸢去了花厅用饭,暖阁只有他们主仆两人。
南烛絮絮叨叨,对苏亦瑾恨铁不成钢。
“公子好歹给自己留一点,这地契田地都送出去了,若是日后公子……”
话犹未了,南烛忽的收住声,眼圈红了一周。他狠命抹去眼角泪水,愤愤不平。
“兴许那许太医医术不精呢,又或是他诊错了。他又不是天师,怎知公子、怎知公子撑不到今夏。”
南烛泣不成声,泪如潮涌。
苏亦瑾笑着撑头:“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南烛吸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公子为何给沈姑娘那么多银子。”
苏亦瑾唇角笑意渐淡。
南烛哼哼唧唧:“公子可是认出沈二姑娘了?”
那年苏亦瑾被山匪带走,苏家差点闹得人仰马翻,连夜搜城搜山。
南烛那会还小,却也记得找到苏亦瑾时,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姑娘。
这事知道的人除了他,也就只有沈家人。
许是怕被人知道这桩丑事,沈家从未提过这事。
南烛那会又一心系在苏亦瑾身上,自然也不会多嘴。
若非他长了一双锐利眼,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兴许还真认不出来。
南烛双手抱臂,唏嘘不已:“想不到竟是沈家的二姑娘,公子当真和沈二姑娘……不是,是少夫人有缘。”
南烛欣喜若狂,“少夫人可是也认出公子你了?”
苏亦瑾一手捧着诗集,斩钉截铁:“没有。”
南烛跃跃欲试:“公子怎么知道,待我去问问少夫人……”
“站住。”
指骨在书案上轻轻敲着,苏亦瑾冷声擡眸。
南烛刹住脚步,不明就里。
苏亦瑾不疾不徐:“这事不许告诉任何人,也不许、不许同沈二姑娘提起。”
南烛错愕睁大眼,不解挠头:“为何?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故人相见,高兴还来不及,总不会心生反感?且公子和少夫人还曾有生死之交。”
诗集在书案上点了一点,苏亦瑾泰然自若。
“我时日不多,没必要让她为了我这样一个故人牵肠挂肚,徒增伤感。且她如今也有心仪之人,更犯不上为了我留在苏府。”
南烛眼中的光影逐渐黯淡,他小声嘀咕。
“公子这么会说,怎么不亲自问少夫人?兴许少夫人并非这般想。”
苏亦瑾挑眉:“……嗯?”
南烛抱着书跳开:“我知道了。”他脸上堆笑,“公子放心,南烛一定守口如瓶,不会乱说。”
话落,又笑着跑入澄黄日光中。
苏亦瑾无奈摇头。
风从窗口灌入,一张花笺从诗集中飘落。
竟是先前苏亦瑾在天香寺捡到的那枚。
花笺上洒落的桂花香早消失不见,只剩花笺上的一缕墨香。
字迹娟秀,工整灵动。
写的是李太白的《行路难》,应是为家中赶考的书生所求。
那时从天香寺回来后,苏亦瑾一病不起,也忘了寻找秋桂笺的主人。
沉吟片刻,他还是将秋桂笺收在妥当处,想着有朝一日让人送去天香寺的祈福树,也不枉原主人的心意。
……
苏府处处锦绣满目,园中雪色消融,映着满天日光。
松苓扶着沈鸢的手,罗绮穿林,衣裙翩跹。
她满腹愁思,忧心忡忡:“好好的,苏夫人寻姑娘有何要事?”
昨儿夜里兵翻马乱,闹腾了整整半宿,松苓陪着沈鸢,也跟着一夜不曾合眼,她一颗心如今还悬在半空。
松苓拿眼珠子悄悄觑着沈鸢:“姑娘,刚刚苏公子说的那些……”
沈鸢垂首凝眸:“我还没想好。”
说起来,她和苏亦瑾昨日才认识,纵使苏亦瑾说得在理,她也不敢贸然相信。
沈鸢从怀里掏出荷包,塞到松苓手中:“这两日你在府里走动……”
松苓心领神会:“姑娘想让我打探苏公子的事?”
沈鸢点头:“知己知彼,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有谢清鹤的前车之鉴,沈鸢行事越发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差池。还未到书房,遥遥瞧见廊下苏夫人的身影,沈鸢上前福身请安:“见过苏夫人。”
苏夫人携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往书房走,笑着嗔怪:“还叫夫人呢,也该改口。”
沈鸢迟疑,喃喃张唇:“……母、母亲。”
苏夫人眼角弯弯:“这才对。”
书房设有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博古架上或是贮书,或是供着玄武听经石,另有宝光珍珠珊瑚树。
酸枝木镂雕镶理石书案上高高磊着账本,苏夫人温声细语。
“依理,你才过门,合该让你多歇息两日。只是亦瑾这病……”
苏夫人扼腕叹息,“他不说,还拦着许太医不让同我们说实话,可他是我的孩子,我哪能看不出他是好是坏。”
苏夫人温声,“他今日还能醒来,已经是上天垂怜,旁的我也不敢奢求,只求他多陪我些日子。”
为着苏亦瑾的病,苏夫人没少殚精竭虑,鬓间也有银发。
“你是个好孩子,往后这家迟早是要交给你打理的。”
沈鸢骇然。
苏夫人捂唇笑道:“这样惊讶作甚?也用不着你忙什么,不过是让你跟着我学看账本。琴棋书画是闺中乐趣,会算账理账才是立身之本。”
这些事本是沈鸢出嫁前该学的,只是她上无母亲教导,父亲又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一人,自然不会让人教她如何管家。
苏夫人并未藏私,手把手教沈鸢看账。又唤来家中管事,好让她认清人,顺道也给沈鸢撑腰。
将至掌灯时分,沈鸢陪苏夫人用完晚饭,这才扶着松苓的手缓慢回屋。
青石甬路,月影横波。
虹桥上系着玻璃风灯,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松苓提心吊胆数日,终于展露笑颜。
左右无人,她搀扶着沈鸢穿过虹桥,一手抚着心口,作西施捧心状。
“没想到苏夫人竟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一人,如此,大姑娘也该心安了。少夫人今日给我的信我也送去了,想必大姑娘这会也收到了。”
今日在书房伺候,松苓习以为常,差点又唤沈鸢为“姑娘”。
怕给沈鸢招惹不必要的祸端,她如今都一并改了口,只以“少夫人”相称。
“我今日打探一周,只听他们都说苏公子自幼体弱,往日不大出门。他待下人向来亲和,府中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
不单是苏亦瑾,连着苏老夫人和苏夫人,松苓也打探得一清二楚。
她长松口气:“还好这苏家不是什么狼窝虎xue,不然这日子真不知怎么熬。”
暖阁处处掌灯,烛光透亮。
松苓伺候沈鸢盥漱,又移灯放帐,悄步离去。
屋内杳无声息,针落可闻。
沈鸢坐在双鸾菱花铜镜前,透过铜镜,悄悄觑视身后的苏亦瑾。
尚未出声,忽然听见南烛隔着楹花木门说话。
“公子,东西搬来了。”
竟是一张紫玉珊瑚屏榻。
两张榻放在一处,中间隔了一方广绣百鸟紫檀屏风。
互不干扰。
苏亦瑾掩唇,轻咳两三声。
他本是想和沈鸢分房住的,可惜苏老夫人听信那道士的话,认定沈鸢是苏亦瑾的福星,不可离远了。
苏亦瑾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有屏风挡着,且两张榻子之间相隔数丈,比同卧一榻不知好了多少。
苏亦瑾声音很轻,伴着一点咳嗽过后的沙哑:“委屈沈姑娘了,待明日我再去找祖母。”
“不必劳烦,这样就很好。”
苏亦瑾自己本就是病人,起身说话都得强撑,沈鸢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烛光吹灭,一室昏暗。
廊下檐铃晃晃悠悠,荡起满湖春水。
沈鸢枕着手背,辗转反侧,寤寐难眠。
她盯着窗外的月光看了许久,倏尔又悄悄起身,将枕边的木匣抱在怀里。
苏亦瑾给的和离书赫然在匣中,连着沈殊送给自己的金樱桃酥,还有两枚书签。
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如今可还好,对方并未报上家门,只当沈鸢去寻书坊的刘掌柜,想来身份不便世人。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低低的两声咳嗽。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吵到自己。
暖阁并未掌灯,昏暗无光。
衣物窸窣,苏亦瑾摸黑起身,清瘦身影映在屏风上,无端唬了沈鸢一跳。
她无声握住八角几上的烛台,一双黑眸牢牢盯着屏风上的黑影。
却听那声音渐行渐远,似乎是往外走了。
长夜悄无声息,一丁点动静落在暖阁中,如荡起阵阵涟漪。
沈鸢屏气凝神,侧耳细听。
可惜再也听不见什么了。
是出去了吗?
不对,她也没听见开门声。
思及苏亦瑾病怏怏的模样,沈鸢一颗心骤然提起。
总不会是又晕倒了罢?
来不及细想,沈鸢忙忙披衣起身,她胡乱抓过枣红织金缎狐裘,拢在肩上。
夜色朦胧氤氲,借着窗外缥缈的月光,沈鸢只能瞥见珠帘后苏亦瑾模糊的身影。
他似是疼得狠了,一手抵在桌上,身子蜷在一处。沈鸢大惊:“……苏公子?”
骤然响起的声音唤回苏亦瑾的思绪,他一张脸惨白如纸。
沈鸢扶灯过来,烛影摇曳,跃动在苏亦瑾眉眼。
他一只手颤颤巍巍:“药、药在那边。”
暖阁再次点灯,沈鸢颤抖着手递上药丸,倏尔又想起自己还没给对方倒水,忙拎起铜水壶猛倒下一大杯。
连着药一起送到苏亦瑾手边。
眼见对方气息不似之前那样急促,沈鸢紧绷的身影渐渐舒展。
“这是……人参保命丸?”
苏亦瑾惊讶:“你学过医?”
“不算学过,只是略懂一点皮毛罢了,不敢在许太医跟前班门弄斧。”
沈鸢轻声细语。
“人参保命丸中含有木芸粉,可作止血之用。”
“……木芸粉?”
“你知道?”
苏亦瑾弯唇:“先前在天香寺前被碎石砸伤,幸而一位姑娘出手相救,那会她给的就是木芸粉。”
世间竟有这般巧的事。
沈鸢愣愣瞪圆眼睛,目瞪口呆。
苏亦瑾狐疑:“你怎么这般盯着我看?总不会当时在马车上的人,就是你罢?你可还记得我给你的书签……”
“你给我的金书签……”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而后相视一笑。
沈鸢折返回榻,取出两枚金书签。
想到自己还托刘掌柜帮自己找船逃婚,沈鸢忍俊不禁。
“若早知是你,我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来日你见到刘掌柜,劳你替我说声谢。”
“明日我让南烛去一趟书坊。”
苏亦瑾迟疑,“还有一事,我想请你帮忙。”
天香寺如今还在修缮中,苏亦瑾不知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会。
他将在天香寺前捡到秋桂笺一事全盘托出。
白纸黑字,熟悉的字迹映在沈鸢眼中,她喃喃张唇:“怎么会……”
这秋桂笺是她费尽心思为谢清鹤求来的,还特意叮嘱他日日戴在身上。
心口起伏不定,沈鸢眼中缀满水雾。
她为自己先前那样掏心掏肺的付出感到不值。
沈鸢还记得这秋桂笺是她花高价买来的,那会她手上并不宽裕,省吃俭用攒下的银子,都用在谢清鹤身上。
可惜换来的只有他的不屑一顾。
沈鸢强撑着咽下喉咙的酸楚,哽咽出声:“这是、这是在哪找到的?”
“应是在天香寺前捡到的。”
苏亦瑾递过帕子,“这秋桂笺……是沈姑娘为旁人求的?”
沈鸢心不在焉颔首,指尖撚着秋桂笺的一角,眼前再次染上泪水。
她眼中流露出几分自嘲。
这秋桂笺竟是苏亦瑾在天香寺前捡到的,想来是自己刚转身,谢清鹤就丢开了。
她擡眸,泪眼婆娑。
“这秋桂笺,可否还我?”
“这本就是沈姑娘的,姑娘何必问我?”
沈鸢唇角扯出一点苦笑:“多、多谢。”
她嗓音喑哑,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动。
在苏亦瑾一个外人面前落泪未免丢脸,沈鸢自顾自起身。
“夜里冷,我替你拿身氅衣过来。”
说着,也不管苏亦瑾听到与否,沈鸢咽下心口酸涩,转身挽起珠帘。
泪水染湿丝帕,沈鸢埋首于手中方帕中。调息几瞬,再次转首侧眸,沈鸢眼中没了泪意,只剩一点绯色。
她一手抱着氅衣,珠帘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沈鸢强颜欢笑:“这身湖蓝色的可好?我瞧着……”
声音戛然而止。
沈鸢瞳孔骤缩,愕然望着眼前的一幕。
许是没想到沈鸢这么快平复情绪,苏亦瑾中衣半解,正在给自己上药。
苏亦瑾后背上,有一道深长的陈年旧疤。
狰狞可怖,触目惊心。
“你——”
烛光跳跃,忽明忽暗。
沈鸢眼中泛酸,尚未回过神,苏亦瑾已经眼疾手快拽上中衣。
旧疤消失在眼中,取而代之的是苏亦瑾月白缂丝织金锦锦袍。
沈鸢心口涌动,目光先行挪开。
在镜中瞥见自己惊慌失措的双眸,沈鸢终忍不住,她红唇张合。
“……你、你后背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亦瑾是苏家的小少爷,依理不该有那样的伤疤。苏亦瑾挑眉,晃动手中的药瓶。
“你忘了,当时我被石头砸中,还是你拿木芸粉替我止血的。”
他当时伤的不仅是后脑勺,连着后背也有磕碰。
“不是这个,是、是……”
就连沈鸢自己也不曾发觉,她声音在颤抖。
手心用力攥紧,尖锐指甲掐入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
她擡起一双通红眼睛,“你背上的旧伤,是何时伤的?”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怎么伤的,你还记得吗?”
沈鸢嗓音急促,像是怕错过苏亦瑾的回话。
那双琥珀眼眸晕染着轻薄水雾,如烟雨江南。
四下无人,庭院悄无声息,静悄无人低语。
空中遥遥传来鼓楼的钟声,钟鸣磬响,一声接着一声。
苏亦瑾垂首敛眸,目光似有似无从沈鸢手中紧握的秋桂笺上掠过。
她虽不曾明说,可泛红的眼角却骗不了人。
这秋桂笺,是沈鸢替自己的心上人求的。
沈鸢心善,若是知晓自己曾救过她,定会留在苏府陪着自己。
苏亦瑾不想挟恩图报,也不想沈鸢内疚自责。
星星点点的烛火溅落在沈鸢和苏亦瑾中间。
她嗓音微哑,几乎低不可闻。
“是不是、是不是被人砍伤……”
最后两个字还未落下,苏亦瑾抢先一步。
“那是我小时候贪玩,从假山摔下伤着的。”
他朝沈鸢扯出歉意的一个笑,“是不是吓到你了?”
一颗心如被人高高抛在空中,又重重甩下。
沈鸢木讷张了张唇,眼底好容易点燃的一簇光影霎时泯灭,只剩无尽的青色灰烬。
沈鸢唇角挽起一点讥诮,只觉自己实在是走火入魔,区区一个旧疤罢了,她竟又想起那个少年。
沈鸢很轻很轻摇了摇头:“没事。”
末了,又怕苏亦瑾在意,她忙补上一句,“伤疤而已,不难看的。我只是、只是有点惊讶。”
更深露重,明月高悬。
廊下传来婆子的声音,沈鸢朝苏亦瑾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各自回榻。
一夜无话。
……
沈鸢跟着苏夫人学着看了半个多月的账,她人本就聪明,学东西又快。
苏夫人欢喜得不得了,搂着她肩膀直呼“好孩子”。嬷嬷笑着递上热茶:“少夫人这可真是投了夫人的眼缘,老奴跟着夫人这么久,可不曾见过夫人这般欣赏一个人。”
苏夫人接过太平猴魁,捧着和田白玉茶盏轻轻敲着,对沈鸢赞不绝口。
“这样的好苗子,可惜托生在那样的人家,明珠蒙尘。若是从小跟着我,今日定是另外一番模样。”
嬷嬷满脸攒笑,笑着恭维:“如今也不晚,少夫人能遇上夫人,也是她的好福气。只是有一点……”
嬷嬷欲言又止。
她是苏夫人的陪房,向来是爽言快语的性子,何曾这般瞻前顾后。
苏夫人笑睨她一眼:“你这老东西,有话直说就是,作这个样子是要给谁看。”
嬷嬷垂手侍立:“夫人,少夫人如今日日都来书房,一日不落。可她和公子是新婚燕尔,夫人再心急,也该为两个孩子想想。”
苏夫人捧着茶盏的手一顿:“是我老糊涂了,竟想不到此处,还好有你在。”
她挽着嬷嬷的手缓步走到窗下,“今日是上巳,让小鸢不必过来了,让她好好歇歇。”
嬷嬷喜笑颜开,赶着让人去告诉沈鸢。
对镜贴花钿,云堆翠髻。
沈鸢一手握着簪花棒,任由松苓为自己描眉画眼。
闻得今日不必去书房,她还未言,松苓先抚掌笑之。
“那正好,夫人前日刚做了纸鸢,我这就去取来。如今江上冰水消融,今日又是天晴。”
松苓怂恿着沈鸢出府。
南烛在廊下听见,也跟着探头探脑,他这些日子在府中都快闷坏了。
“公子,我们也一道去罢。许太医也说了,你得多出去走走,不能一直闷在屋里。”
苏亦瑾从书后露出一双眼睛,望向沈鸢,温润眼睛如白玉清澈空明。
他一双眼睛弯弯:“……可以吗?”
屋里屋外的奴仆婆子都笑着将目光投向沈鸢,沈鸢哪里禁得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脸红耳热,她别过脸,拿团扇挡住半张娇靥。
“问我作甚,你想跟着就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