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第二十五章他眼睁睁看着沈鸢被塞入喜……
第二十五章
雪色连天。
簌簌雪珠子落在沈鸢眼前,她一只手撑在雪中,难以置信望着马背上的谢清鹤。
那人不复先前的温和虚弱,谢清鹤一身月白圆领锦袍,黑眸低垂,撞入沈鸢眼中的一双黑眸淡漠冷冽。
似是在看一件死物。
“……清鹤。”
沈鸢低声呢喃,默默又将那两字在唇间撚了一遍,“清鹤。”
金吾卫齐齐涌上来,将沈鸢围在中央,长剑直逼沈鸢眼睛。
“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还不速速跪下行礼!”
来人气势汹汹,银白剑身落在风雪中,泛着冰冷肃穆。
沈鸢耳边轰鸣一声,只觉头晕眼花。
她怔怔盯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谢清鹤,半是质疑半是惊恐。
沈鸢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怎么会?
十年前将她从狼窝虎xue中救出的少年竟然是当今太子?
她奋力从雪山下背回的人居然是太子?
沈鸢眼前黑了又黑,身子跌跪在茫茫雪地中,摇摇欲坠。
“你是太子?不可能,你不是说你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吗,怎么会是太子呢?”
沈鸢连连摇头,似是被沉重梦靥拖住。
擡首撞上谢清鹤面无表情的眉宇,沈鸢眼角通红,她目光往下移。
隔着朦胧的雪雾,沈鸢看不见谢清鹤手腕上的红痣。
她忽的起身,猛然朝谢清鹤跑去。不可能。
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谢清鹤怎么可能是当朝太子?
双足不知踩中何物,沈鸢往前踉跄,重重跌跪在雪地中。
鬓间簪子跌落在地,断成两截。
沈鸢满头乌发散落在后背,泪水沾湿眼睫。
整个人说不出的狼狈。
风在呼啸,沈鸢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地上的碎石扎入掌心,沁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脸,双眼直直盯着谢清鹤,轻声呢喃:“你骗我。”
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观花在沈鸢眼前掠过,她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在镇上的富绅,想起谢清鹤写的那手好字,还有他身上时不时流露出的衿贵气息。
抽丝剥茧,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我太傻了,我竟那般轻信你。”
沈鸢自言自语,“若不是你当初……”
她想说若不是当初认出他手腕上的红痣,认出谢清鹤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沈鸢定不会冒冒失失将他带回家,又花了大功夫医治。
她那样轻信谢清鹤,不过是想着他曾救过自己,想着他是好人。
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砸落在雪中。
沈鸢嗓音干哑。
倏尔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崔武策辔行至谢清鹤身前,打断沈鸢的未尽之语。
猝不及防瞧见跌跪在雪中的沈二姑娘,崔武诧异睁大双眼。
知晓谢清鹤不愿旁人知道他曾遇刺一事,崔武谨慎开口:“殿下……认得这位姑娘?”
雪珠子无声落在沈鸢眼角,她扬起双眸,听见谢清鹤轻描淡写的一声。
“不认得。”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如重石砸落在沈鸢心口,荡起数不尽的涟漪。
她双目圆睁,难以相信自己双耳所闻。
胸膛上下剧烈起伏,沈鸢气喘不匀。
孱弱白净的一张脸落在缥缈夜色中,比地上无垠白雪还要惨白两分。
沈鸢面无血色。
她听见谢清鹤不留情面撇清同自己相识的关系,看见他冷漠无情的眉眼。
沈鸢单薄瘦弱的身影在朔风中瑟瑟发抖,不堪一击。
指向沈鸢的长剑又近了半步,金吾卫各司其职,凶神恶煞盯着地上的沈鸢。
仿佛她敢上前一步,定死无葬身之地。
谢清鹤目光淡漠在沈鸢脸上掠过,似懒待在她身上费半点心神。
左手轻轻往上擡起:“走——”
一声令下,金吾卫立刻收剑,转而行至谢清鹤身后。
雪珠子摇曳在沈鸢和谢清鹤中间。
倏地,长街的另一边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竟是沈父带着管事奴仆前来追人。
马蹄声踩破夜色的平静安宁。
遥遥瞧见马背上的谢清鹤,沈父吓得差点从马车滚下。
他急不可待下了马车,拖着双膝战战兢兢跪在谢清鹤身前,拱手行礼。
“下官见过、见过太子殿下。”
沈父伏地叩首,一张脸几乎埋在雪地中。
眼角瞥见身侧的沈鸢,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孽障,你在这里做什么?殿下跟前,岂有你撒泼的地,惊扰了殿下,还不快向殿下赔罪!”
话落,又忙不叠向谢清鹤告罪。
“沈鸢从小长在乡野,不识礼数,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饶过她这一回。”
谢清鹤漫不经心擡起眼皮:“我若是……不呢?”
沈父落在地上的黑影抖了又抖,他愤愤咬牙,狠命瞪了沈鸢一眼。
沈父自己官阶不高,无奈之下,只能暂时搬出苏尚书做挡箭牌。
“殿下有所不知,家中小女同苏小公子好事将近……”
谢清鹤不动声色:“是么,可我怎么听说……苏亦瑾如今还卧床不起?”
沈父汗流浃背,语无伦次:“是是,确是如此。只是苏老夫人看重小女,她如今年岁又高,想早日看到孙子成家,所以才、才……”
沈父磕磕绊绊,话也说不利索。
沈鸢忽的出声:“我不嫁。”
她扬首,话虽是对着沈父说的,沈鸢的眼睛却从未从谢清鹤脸上移开。
沈鸢咬牙,字字泣血。
瘦弱身躯落在凛冽寒风中,如不堪一折的蒲柳落叶。
眼中沁出颗颗泪珠,沈鸢颤巍巍起身,跌跌撞撞朝谢清鹤走去。
鞋袜尽湿,双膝在雪地中跪坐多时,僵硬麻木。
往前走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风雪飘摇在沈鸢身后,她一步一步,不曾有片刻的迟疑。
沈鸢郑重朝谢清鹤行了大礼,规规矩矩。
如万千拥护谢清鹤的子民。
虔诚专注。
双手交叠在额前,沈鸢伏首叩拜。
她不再唤他“清鹤”,而是——
“太子殿下。”
三千青丝从肩上滑落,沈鸢额头抵着地上的皑皑白雪。
“民女不敢奢求其他,只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迎着漫天风雪,沈鸢再次起身。
孱弱身影抵挡不住风雪的森寒,危如累卵。
她伏地,再次叩首。
二跪六叩。
风雪如幕,沈鸢清亮决绝的声音落在雪夜中,铿锵断然。
“求殿下许民女同苏家退亲。”
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功名利禄,只求谢清鹤看在自己曾救过他一命,容她离开汴京,容她同苏家退亲。
沈鸢不会挟恩图报,日后也不会再和谢清鹤相见,不会与他有任何瓜葛。
只求他成全自己。
沈鸢伏跪在雪中,久久不曾起身。
沈父在官场中长袖善舞,如履薄冰,何曾如沈鸢这般胆大妄为?
一颗心吓得差点窜出胸腔,沈父一手扶肩,一手指向沈鸢。
“你你你,胡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娶大事向来是父母双亲做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
他挥袖,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害怕沈鸢得罪谢清鹤连累自己。
沈父甩袖赶人,“还不快住嘴!”
沈鸢不为所动,她像是听不见沈父的声音,一张小脸擡起,泪水沾湿沈鸢双腮。
隔着氤氲水雾,沈鸢看不清谢清鹤的眉眼。
只是觉得他好高、好远。
触不可及,不敢直视。
她第一次这样仰视谢清鹤,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同谢清鹤相见。
酸苦溢出心口,沈鸢热泪盈眶。
“求殿下……成全。”
风雪哽在喉咙,沈鸢嗓音喑哑,伏地哀求。
“求殿下成全。”
雪珠子飘落在沈鸢肩上,泅湿了衣襟。
御寒的狐裘早掉落在地,沈鸢一身半旧的青绫袄子,身影瑟缩在北风中。
半边身子僵冷,如坠冰窟。
沈鸢不知自己磕了多少次头,不知自己求了谢清鹤多少回。
她只觉身子越来越冷,眼前越来越模糊。
头晕目眩,沈鸢渐渐跪不稳,渐渐……说不了话。
嗓子沙哑干涩,喉咙呛出血,浓重的血腥味蔓延在唇齿间。
沈鸢身子晃晃悠悠,似杨柳无力左右冬风。
她长跪不起,额头伏跪在地,凄厉嗓音在风雪中摇曳,如黄鹂泣血。
可谢清鹤。
从始至终,谢清鹤眼中都不曾有过片刻的波澜起伏。
策辔的手指修长,骨节匀称。
朔风拂起谢清鹤的金丝羽缎斗篷,如墨黑眸隐在呼啸雪夜中,那双凉薄黑眸淡淡掠过沈鸢。
“让开。”
冰冷的两个字落下,如尖锐刺刀和沈鸢划开界限。
谢清鹤薄唇张启,眉宇间浮动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沈鸢不可置信扬起脸,她双手仍撑在雪中,支撑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身子。
谢清鹤陌生的眉眼落在沈鸢漆黑瞳仁中,泪水模糊她的双眸。
沈鸢看不清所有,看不清谢清鹤。
可不知怎的,她觉得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看清谢清鹤,看清他从前藏在温和眉眼后的冷漠无情。
“你们还不过来!”
得到谢清鹤的准信,沈父扬臂,迫不及待指使奴仆婆子上前,他气喘吁吁,“将二姑娘拖下去,省得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语毕,沈父躬着身子上前,还想着替自己说好话:“殿下,这事是小女莽撞,还望殿下……”
一语未落。
沈鸢突然推开婆子桎梏自己的双臂,朝谢清鹤趔趄跑来。
“清鹤,清鹤!我求你,我求你救我……”
她不顾礼仪尊卑,不顾旁人看自己异样鄙夷的目光。
沈鸢如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攥着谢清鹤的斗篷不肯松手。
“我不想嫁人,求你、我求你别让我嫁去苏家。”
她不想给一个病秧子冲喜,不想充当沈父巴结高官的青云梯。
沈鸢泣不成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上气不接下气。
撕心裂肺的哭声伴着冷风在半空盘旋,沈鸢泪流满面,她叠声哀求。
“我求你、我求你了,清鹤。”
“你帮我,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嫁人。”
沈鸢嗓音哽咽,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言语。
双足逐渐无力,身子缓慢往下滑,泪水如断线的珠帘,颗颗往下坠落。
抓着谢清鹤斗篷的指尖僵硬通红,沈鸢骨肉都渗着冷意。
目光慢慢往上。
她看见谢清鹤面无表情甩开自己,听见他阴沉着脸和沈父说了什么。
沈鸢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怔怔望着谢清鹤。
眼前的一幕幕好似在崩塌,和谢清鹤在乡下的那些过往如被人泼上浓墨,再也看不清摸不透。
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不由分说架着沈鸢往后拖去。
那一角斗篷渐渐从沈鸢指尖滑落。
雪珠子凝聚在沈鸢指尖,化成透骨的冷意。
她看着谢清鹤离自己越来越远,看着他不留情面拂开自己,扬长而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谢清鹤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
他甚至连犹豫也没有。
婆子力大如牛,任凭沈鸢如何挣脱都无动于衷。
长街在晃动,在倒塌。
耳边是沈父怒不可遏的骂声,长指对着沈鸢,破口大骂。
“那是太子,你以为你是谁?把她给我带回府,没有我的准许,不得她踏出房门半步!”
是了。
谢清鹤是太子。
那样的天潢贵胄,那样的天之骄子,怎会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己同他的关系?
怎会乐意旁人知道他在乡下的不堪过往?
沈鸢忽然低低笑了两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她抚着心口,猛地咳出一口血。
沈鸢彻底晕倒在雪地中。
……
沈府彻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日。
府门洞开,婆子手持珐琅戳灯,匆忙往佛堂走去。
“夫人,沈二姑娘找到了。”
嬷嬷喜笑颜开,长松口气。
明亮的烛火在她手中摇曳,照出她沧桑年迈的一双眼睛。
沈夫人立在廊庑下,撚在指尖的佛珠停止转动。
她悠悠睁开双眼,目光缓慢落在花墙上的婆娑树影:“知道了。”
转首侧眸,楹花木门紧闭,半点光影也透不出。
嬷嬷心领神会,俯身开门,为沈夫人挽起猩红毡帘。
佛堂彩烛辉煌,影影绰绰。
沈殊跪在蒲团上,闻得母亲的脚步声,她立刻起身转眸。
对上嬷嬷一双弯弯笑眼,沈殊踉跄往后退开半步,跌坐在蒲团上。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她怎么会……”
沈夫人面色凝重,往旁瞥一眼。
嬷嬷颔首,挥挥袖子,带走屋里侍奉的婢女婆子。转眼,佛堂只剩沈殊和沈夫人两人。
母女俩相互对峙,一高一低,一站一坐。
沈夫人缓缓踱步至彩烛前,亲自上香。她目光淡然平和:“你以为她真能离开汴京?”
沈殊半跪在地:“怎么不能?”
她梗着脖子,反唇相讥,“若不是母亲从中作梗,向父亲通风报信,只怕小鸢早就离开了!”
重重一巴掌落下,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在佛堂响起。
沈夫人气急攻心:“若不是我,你父亲只怕早将你打死了!”
胸膛上下起伏,沈夫人扶着香案。
“就算你父亲饶过你,苏家也不会放过你!你以为苏家是好糊弄的,若是知道你误了苏亦瑾的性命,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赔!”
从小到大,沈夫人只对沈殊说过两次重话,回回都是因为沈鸢。
沈夫人气得说不出话,坐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喘气。
“害人精,那母女两个都是害人精,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沈殊一只手捂着脸,为沈鸢抱不平。
“小鸢的事同她姨娘有何干系?她从小就养在我院子,若是被人带坏,那也只能是我!”
沈夫人怒目而视:“她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当初我就不该答应让她留在你房里!沈殊,你如今是为着一个外人,顶撞你母亲吗?”
烛火摇曳,昏暗光影徐徐流淌在沈殊脚边。
一滴泪水无声从她眼角滚落。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亲手养大的妹妹。别的小孩第一次会说话,都是喊娘亲,只有她喊的是姐姐。”
沈殊眉眼低垂,泪水溢满眼眶,“她叫我姐姐,我怎么能、能不护着她?”
泪如雨下,沈殊低声啜泣,泪流不止。
她想起自己第一回见到沈鸢,那会她还小,不会说话,小小的一团裹在襁褓之中。
碰见别人都是号啕大哭,只有看见沈殊时,才会咧嘴大笑。
那会沈鸢差点被生母掐死,沈父怕落得后宅不宁的名声,无奈之下只能将沈鸢送到沈夫人膝下。
本来也只是权宜之计,谁知那小家伙竟意外入得沈殊的眼缘,此后随沈殊同吃同睡,形影不离。
沈鸢牙牙学语时,是沈殊陪着;蹒跚学步时,亦是沈殊教的。
沈殊在外人眼中嚣张跋扈,唯有对自己这个妹妹有求必应,恨不得摘星捧月哄她开心。
直至沈鸢生母出事。
沈殊自以为能护住沈鸢一辈子,不想她只是回了趟外祖家,沈鸢便让人拐走,还差点死在歹人手中。
“小鸢很乖,没有我的话,她定不会私自跑出府。”
沈殊哑着嗓子,怒目切齿,“是父亲,是他故意……”
沈夫人勃然大怒,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溅起满地的碎片:“你给我住嘴!”
“人在做天在看,父亲既有胆子买通歹人残害小鸢,怎连说都不敢让我说了!”
“你——”
沈夫人疾言厉色,指着沈殊的手颤颤巍巍,差点伸不直。
她原也是高门大族出身,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会仍被沈殊气得发抖。
迎着沈夫人愤怒的双眸,沈殊半点畏惧也无。
她扬首,双眼呛出泪花。
“母亲,我听你的话。”
沈殊似是陷在过去的回忆中,喃喃出声,“你说若是想护小鸢周全,就不能让父亲记起还有她这个女儿。”
这话沈殊听进去了,也相信了。
小的时候或许还将信将疑,可这些年年岁渐长,沈殊才逐渐懂得沈鸢为何会在那夜让歹人掳走。
沈父痛恨姨娘与他人私通,害自己颜面尽失,连带着看沈鸢也不顺眼。
他本是想让沈鸢无声无息死在歹人手中的。
沈殊气愤不已,为沈鸢不值,也为她鸣冤。
“小鸢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父亲为何还是不愿放过她。母亲也知苏家是不好得罪的,我有母亲护着尚且不敢同苏家对立,那小鸢呢?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沈殊声泪俱下,痛哭流涕。
风雪飘摇,疾风在窗下呜咽。
沈夫人身心俱疲,一步一步离开佛堂。
佛堂廊下垂手侍立的都是她的心腹婢女,不怕他们说漏嘴。
沈夫人揉着酸胀的眉心:“这两日盯着她,二姑娘出嫁前,不许殊儿离开佛堂。还有,今夜之事,不许任何人提起半句。若有人问起,就说殊儿被我拘在佛堂抄经。”
嬷嬷点头,温声安慰:“夫人放心,都吩咐下去了。这佛堂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不会有人敢嚼半句舌根。”
嬷嬷欲言又止。
她一直站在门口伺候,自然也听见里面母女两人的争执。
嬷嬷叹口气,好言相劝:“待姑娘大了,自然会懂夫人的一片苦心。”
沈夫人摆摆手,满腹愁思落在紧皱的双眉间。
“别的事我也不敢指望,只求她莫要招惹是非,平平稳稳过完这一生,我就知足了。”
佛珠再次撚在手上,沈夫人轻声念了两句佛。
“那个赵妈妈……如今在何处?”
“还在柴房关着呢。”
沈夫人漫不经心转动佛珠,眼中掠过几分凉薄。
“主仆一场,明日给她家里送去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好为她操办后事。能为主子效力,也算她的造化了。”
这是留不得赵妈妈的意思了。
嬷嬷面不改色:“夫人仁慈,赵妈妈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
沈鸢昏睡了半夜。
晌午将至,日光满地。
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里有沈殊,有谢清鹤。
眼皮沉重,沈鸢嗓子干得冒烟。
入目还是自己在沈府的厢房。
青纱帐慢低垂,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中点着安神香。
隔着黄花梨木嵌玻璃仕女图屏风,松苓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帐中。
“一碗燕窝粥罢了,厨房怎会没有?定是那起小人踩低捧高,你让开,我倒要问问管事,姑娘如今还未出嫁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想向苏家如何交待!”
……出嫁?
苏家。
袅袅青烟弥漫在沈鸢眼前,她缓缓回神。
许是刚历经一场大悲大怒,沈鸢心口涌起一阵接着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一手扶榻,连声咳嗽。
松苓忙忙转过屏风,拿茶碗在热水中滚了一周,她双手捧着茶杯,小心翼翼递到沈鸢唇边。
“姑娘,仔细烫。”
她轻声细语,“你如今伤了嗓子,可得小心护着,再不能如先前那样莽撞。
松苓强撑镇定,可眼中的红血丝却怎么也瞒不住。
话犹未了,簌簌泪珠滑落鬓角。
松苓匆忙拿手背擦拭,可越用力,眼泪流得越凶。
沈鸢无力递出一张帕子:“给。”
松苓垂首敛眸,自责不已:“姑娘怎么那么傻,若是早告诉我,我也好、好帮着姑娘。”
一面垂泪,一面絮絮叨叨。
“我知道姑娘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大姑娘也不让我说,可从前在……”
松苓一时嘴快,竟忘了沈鸢的忌讳,差点说漏嘴。
沈鸢掀起凤眸,竭力压住喉咙的咳嗽声:“从前什么?”
眼角瞥见枕边拿丝帕裹着的玉佩,沈鸢福至心灵,拿起来仔细在掌心端详。
玉佩的纹路她少说也瞧过百来回,她一直以为这玉佩是母亲留给她最后的念想,如今想想,处处透着破绽。
母亲那样怨恨自己,巴不得勒死沈鸢,这样的人,怎还会给沈鸢留念想。
“这玉佩是我给你的,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沈殊的话犹在耳边回响。
沈鸢双眉紧皱,额前隐隐作疼,似有人拿棒槌敲落在自己头上。
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穿金戴银,腕间的镂空鎏金铃铛清脆响亮。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她一手抱着纸鸢,眉开眼笑朝杨柳下的女子跑去。
“姐姐姐姐,你瞧,小鸢做了纸鸢。”
“姐姐,你手里拿的什么,好吃吗?”
“姐姐,怎么你有夫人送的玉佩,我就没有,母亲她……她连见我一面也不愿。”
女子嗤之以鼻:“这有何难,我送你就是了。一枚玉佩罢了,也值得你这般惦记。等会我让人去开库房,你喜欢什么只管挑去,不必问我。”
……姐姐,姐姐。
沈鸢喃喃出声,眼前水雾氤氲,一滴泪水砸落在玉佩上。
松苓大惊失色,正想着扬声请太医过来。
沈鸢伸手阻拦:“我、我没事。”
晕晕沉沉,沈鸢头重脚轻,她一只手抓着帐幔,惨白的薄唇透着病中的孱弱。
松苓泪眼婆娑:“姑娘这是……都想起来了?”
沈鸢峨眉蹙起,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一点。”
她想起自己幼时常跟在沈殊身后跑,想起她送自己的玉佩。
沈鸢小时候那样无法无天,多半是沈殊的功劳。
她倚在青缎迎枕上,三千青丝柔顺滑落在手边,任由松苓伺候自己吃药。
松苓小声絮叨,眉眼难掩雀跃:“这也无妨,常言道病去如抽丝,兴许过些日子,姑娘就都想起来了。”
她抚掌,粲然一笑:“大姑娘若是知道这事,指不定得乐上天。”
沈鸢遽然一惊:“她……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话落,沈鸢翻身下榻,急不可待想要出门寻人。
松苓赶忙拦住:“姑娘放心,大姑娘在夫人那里呢。有夫人在,老爷不敢做什么。”
沈鸢半信半疑望着松苓。
松苓打包票:“这话我不敢扯谎,姑娘自己去府上打听一圈就知道了。”
她挽唇,故意说些俏皮话哄沈鸢,松苓夸大其词,笑着揶揄。
“大姑娘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这些年她什么荒唐事没做过,回回都是夫人出面,为她收拾烂摊子。”
这话从松苓口中说出,称得上出言不逊。
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松苓此刻也顾不上别的。
松苓垂着眼睛,强颜欢笑,“姑娘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
她其实不敢说实话。
沈鸢此刻最该担心的是她自己。
松苓敛去唇角笑意,踟蹰着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