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何不笑?
“别笑了,闭嘴!”郑芳臣忍无可忍怒道。
遇知夏道:“是,正事还没解决。想必诸君也好奇,阮姑娘和郑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多年前,要杀了那么多郑家人。
因为她——其实是蛇族族长元清霜和郑家人的孩子,在露桥霜林不受待见,就跑去投奔郑家,可万俟湘怡哪里瞧上她,府中百般刁难。直到后来,郑家惹上了陵江地宫,作为赔礼,郑家把阮姑娘送去了地宫。”
他语意悠闲,继续道:“被送到地宫里的人会怎样,也不需要我多说罢?剑圣潜伏地宫三年,比我清楚多了罢?那么,为什么阮姑娘要灭郑家,也情有可原了。可惜,卿本佳人,奈何被迫从贼……也是因此,为求生,才学会《望生》这妖法。”
听他的语气,竟像为阮含星抱屈。
阮含星却只是坐在那里,垂首发笑。
朝珩望着她的身影,只觉得经脉中的血液竟一寸一寸凝成冰碴。
遇知夏轻轻踱步,将目光又投向郑家坐席,“阮姑娘,其实你父亲没死,你父亲不是郑寰之,是他弟弟,十四岁便被蛇族抓去的郑宇之。”
郑宇之。
她微微敛住笑意,擡起头来。
她已经忘记他的模样,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
昨日还给她递了个奇怪的圆形玩意。
她嗤了一声。
遇知夏一擡手,郑宇之原本的面容忽然消散,露出一张真容。
尽管年岁留有痕迹,男女轮廓各有不同,然而那眉眼之间,却实在是相像,尤其是眼角一点泪痣。
无需任何言语,两张相似的容貌,就是最好的答案。
郑宇之端坐在那里,微颤的手却出卖了他的情绪,他望向试炼台上的少女,想开口,却无言。
阮含星根本不在乎什么父亲,无聊到开始摆弄起来鬓边那朵因猛烈撞击有些蔫巴的白棠花,“所以呢?”
“我知道阮姑娘不在乎你父亲,但这里,你有一个在乎的人。”
阮含星置若罔闻。
遇知夏轻松进入结界,走到她身后半蹲下,一只手穿过她的发,拖着她的下巴,让她擡头,望向前方。
望向前方。
朝珩在那里站了很久。
说不清心境,惊怒,不可思议,到麻木。
“方才陆宫主说,你们师徒有私情,其实这说法是不对的,你们作为师徒,确实没有私情,可早在成为师徒前,你们的私情就开始了。想必,剑圣还记得曾在地宫邂逅过一蛇女罢?”
阮含星似察觉到什么。
她指尖开始紧紧蜷起。
“别碰她!”朝珩压抑许久,终于再难忍下去,他举起万古夜,向结界狠狠劈过去,果然带起结界一阵激荡,透出几道裂痕。
可下一秒,缚仙金丝亦如鬼魅般缠绕在他身上。
被迫收起所有锋芒。
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带着极度的不平怒视前方。
“妖女修炼邪术,害人性命,但你身为师长更有不察之罪,安生些罢。”秦盟主睥睨下方,冷冽言道。
遇知夏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轻声道:“阮姑娘的眼睛看不见,根本就不是因为中毒,而是符咒封印,所以瑶山纵然有沉兰仙子那般医术高超的人物,把毒清了,也治不好这眼睛。
只要解开封印,这双眼睛露出原型,是人、是蛇、还是什么东西,就一目了然了。”
阮含星双手攀上他的小臂。
淡紫的衣衫逐渐渗透血迹。
遇知夏附耳道:“阮姑娘,再阻止下去,这缚仙索就切到你的灵脉了,那是你师尊一寸寸帮你修复好的,你不珍惜吗?”
僵持许久,才慢慢地卸力。
他竟格外温柔道:“好姑娘,解封印,不是除毒,不疼,别怕。”
他指节轻动,淡青的光芒分明温和,却显得那般冷冽。
……
记忆中,金沙山飞雪的颜色是什么颜色?
皎洁,纯净,一片白。
这颜色出现在风景里很好,可怎么能出现在头发上。
她在梦境里看见过的。
但那远不如现实中看到震撼。
她有近两年没看过他的面容,记忆中还是他意气风发的样子。
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璨璨如星,胜过世间万物。
怎么会这么黯淡,怎么会泛着这样的红。
她觉得,他好像真得沧桑了些。
没有长皱纹,还是这么俊朗。
但就是,好像失去了很多生气。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表情?
为什么又要流出泪来?
她只顾着笑。
笑她如今才明白,遇春生听完她看完秦克俭的曾经沧海符后说的那番话时的反应。
笑她如今才想明白,当初她去问仙盟时,朝璟那一番奇怪的叮嘱。
原来他们早就明白。
不明白的是她。
光好亮啊。
也许不是因为光,而是因为她原本的眼睛。
他想,她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过目怎会忘?
这一双眼睛刻在他心底许多年。
让他永远记得那样无能为力的痛苦,让他不再狂妄,不再沉浸于救世主的幻梦。
那双眼睛真正如骄阳般金灿,像一团燃烧着用不熄灭的火光。
又像开在深秋,秋意异常浓郁的叶,盛极便凋零落下。
冰冷的竖瞳,异族的气息,浓郁的暖香,像掌中收拢不住的蝴蝶,翩然飞出。
她原来一直都在他身边,他却一无所知,命运可笑至此荒唐至此。原来心底那身影总是难以抑制地重叠并非他悖逆人伦而是因为他的心跳早就察觉出来什么,早就认出了她,只是他肉眼凡胎的眼睛却不承认。
她看着他从模糊变清晰,又从清晰到模糊。
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青春正好、懵懂天真的十四岁。
十年了。
少侠。
我们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