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几年相处,他认为阮含星心性天然纯良,能耐得住无聊做好这些小事,而且又努力用功、勤奋好学,剑道天赋亦高,真是非常优秀的清梧峰接班人,未来也一定能在修界争得一方自己的天空。
单纯从师徒角度去看,他非常喜欢也很满意这个徒儿。虽说他常觉得徒弟爱哭、孩子气,但他又觉得这是因她重情重义,不是那等一味求仙、满口大道、凉薄无情之人。
直到阮裴婚嫁之事打乱他的心绪。
乖巧聪慧的徒弟忽然要嫁作裴家妇,那朝珩就很难把她再看作一个可以整日跟着自己游荡天地、快意江湖的女弟子。
纵然他可以不拘世俗,但不代表他能完全无视徒弟的处境。
他如何不知道,修界世家,尊贵如裴家,更是规矩甚多。
那些天,他一想起阮含星,就莫名的心烦意乱。
徒弟随未婚夫去裴家,他便也干脆下山处理事情,毕竟人一忙,就会忘记很多烦恼。游历时,他在江国遇见银松。银松父母都是纯善之人,当年对他有过些帮助,地宫愈发壮大后,因象鼩的特殊才能,原本想招徕族人为地宫所用,然而象鼩族不愿意,所以饱受地宫迫害,致使他们人丁凋零,幸存者也几乎都隐姓埋名、不再问世事。
银松作为象鼩族人,若有他相助,蛇族和陵江地宫等事便添上许多助力,包括那股始终未查明的紫色浊气。
“就因为这个原因么?”阮含星问。
“……是。”他答。
“师尊如今也对小阮有所隐瞒了。”阮含星见他沉默片刻才回应,心下了然,轻笑一声,直言不讳道出。
因她情绪有所波动、气息并不平和,朝珩解印之气在她经脉中一时也略有阻滞。
朝珩皱眉,“我何曾隐瞒你?”
那解印气息即将汇聚心脉的前一刻,阮含星忽然站起回身,回身冷笑道:“就因为裴思星要娶我,师尊觉得我以后不中用了,所以找个人来代替我,不是么?”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所说的有几分道理。
只是太尖锐了。
朝珩亦起身,他未曾见过阮含星这般模样,她从前总是笑着或是哭着,即便生气也不过是能很快化解去的清浅闷气,并不似今日言语锐利。
“……并非如此。”他道。
“并非如此?”她反问。
前些日子莫名的烦躁忽又萦绕在心中,朝珩亦有些微冷语气道:“收徒罢了,需要有何理由?清梧峰多个弟子,你也有伴,不好么?”
“不好,一点都不好!”阮含星上前一步,微风垂得青丝扬起,簌簌之声却显得夜更寂静旷然,静得连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似乎都可闻见。
她的情绪甚少如此激愤,到让朝珩一惊,因她的步伐而微微后退一步。
她道:“师尊知道我回来看见他时是怎么想的么?你明白我那时的感受么?”
朝珩沉默。
她继续道:“我在裴家受辱,被下毒封印灵力,幸好遇见方慈大哥,借了我银钱,才帮我一路从裴家回瑶山。我赶路赶了快十天,我赶车,我要走最快的道回来,所以那不是官道是小路,我遇到了山贼,遇到了狼,遇到了大雨,我没有法力,我也看不见,我是靠我的手和脚硬生生把他们打败的,那匹狼还把我小腿咬了几个窟窿,我很疼,我没有法诀治不了。
然后到了瑶山下,我还是没法御剑,我玉牌也联系不来任何人,我没等到弟子,我又靠着手脚爬了上去,我爬了两天爬到藏云峰,因为我不想等了,不就是再打一遍山里的那些禽兽嘛?我又不是打不过,我打,我打死它们。
我死赶慢赶、狼狈不堪地赶回来,我为的什么啊?我为什么那么急啊?我急什么啊?我不就是为了我能最快最快的速度,去快些见到我的师尊吗?
我想见你,师尊,我只是想见你一个人而已。
……可我这样努力来见你,你身边有了别的人,甚至他不费吹灰之力,你就主动让他来到清梧峰,凭什么?我想问句,凭什么?”
她越说,越发锐利。
前所未有的锐利直白,前所未有质问的语气,向下的唇角,发红的眼圈,令人不敢直视的滚烫的情绪。
那双眼睛纵然看不见,他忽然也不敢直视。
朝珩知道她在裴家经历了不好的事情,但他不知怎样问,才能不伤她的心,却没想到她主动说出来,沉默片刻,他道:“你放心,我一定让裴家给你交代,我会把裴玄阳那小子抓回来让你处置,相信师尊,好么?”
阮含星立马打断道:“我根本不在乎裴家,他们辱我,我自会讨回来!师尊,我后面说的那些那一切,你就这样避而不答么?你在逃避些什么?”
凉风冷月之下,有什么不敢触碰的轻雾将要散开。
可以说,朝珩此生到此为止,都未曾被问过这样难答的问题、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说话在此刻对他而言竟变成这样艰巨的难题。
他敛眸不再看眼前少女微红的双眼,道:“含星,让为师先给你解开封印吧,那封印对你身体不好,不要让它留在你体内。”
往事依稀串成淡淡的线,他隐约明白了什么,那种感觉却飘渺倏忽不见,让人不敢细想,更不敢相信。
他此刻言语中的担忧和温柔更让她气愤,她愤怒道:“师尊,师尊!为什么不理我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我嫉妒银松,我嫉妒他,我讨厌他,我不喜欢他这个突然出现在你我之间的第三人!你难道听不出来么?”
“含星,你只是太孩子气,往后你便不会这么想,同门繁茂是幸事……”
“我不要什么同门,我要唯一,我要唯一!你明明知道我会不开心的,你分明就知道,不然为什么你要在这里等我,你感受到我不开心了,你知道我会睡不好,你放心不下我,你担心我啊师尊你分明就知道我很难受……”
她苍白着脸,愤怒之下不再顾忌,也不再理会自己说的是什么。
朝珩一时无可回应,他道:“含星,你现在需要冷静,我们把封印解开好么?这些我们解开封印后再说,听话,好不好?”
浓烈的情早就酝酿了很久很久,她实在憋不下去,现在只想一股脑的宣泄。
于是她道:“师尊,我不要嫁裴玄阳,我根本不在乎嫁不嫁他,我要的唯一就是当你的……”
唯一。
话未说完,被突然袭来的强烈灵力下了沉睡诀的阮含星便瞳孔微大,不可抗的阖上了眸,倒了过去。
中止了那荒唐到可怕的剖白。
她倒在他肩头。
夜在喧嚣后的沉默,显得格外寂凉。
朝珩把她横抱起,送回小芳斋。
他坐在一旁,帮她再一点点调息,慢慢解开封印。
睡时解印耗费精力更甚,费了好大功夫,他才完成,亦是气息有些不稳。
结束后,他给她盖上被子,于夜色中久久凝望那少女睡容。
月光之下,他摩挲着扇柄,心乱如麻。
他想放空所有思绪,但思绪里依稀出现了许多人和事的影子。
初见时盯着他看的那双眼睛,钓鱼时脸上的那抹笑容,她顶着酒缸的模样,她在镇上哭灵时脸上挂的泪珠子,她吃到烤鱼时餍足的神态,她在瑶水镇吹的那曲采薇,她和他共同修炼的万相归一,她穿着嫁衣执剑而战的飒爽,沉兰峰上她大哭后那个紧紧的拥抱,还有她拿着灯时眼中纯净而美好的幸福。
原来他的脑海里暗自潜藏着这么多有关她的剪影。
还有……
蛇祸后那一夜。
那夜裴思星传音予他,说她中毒在外休憩暂时无法回去,他作为她的师尊,那样担心她的安危,听完这般讯息怎么可能不去找她?
怎么可能不去找她?
他怎么可能,不找她?
寂寥夜色,斑驳月影,如斯美景。
让他无意听见那处隐匿春色。
几乎只是隐约一刻,便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去。
他实在不敢再仔细回忆那是一种怎样突如其来蚀心刻骨的滋味,以至于在那夜后见到他们时竟无法克制自己刻意而为的冷淡,以至于负气放任她和裴思星在一起,以至于让她受险差点酿下追悔莫及的大祸。
朝珩与剑相伴二十余载,除地宫那几年,再未因情陷入迷茫。
直到蛇祸那晚。
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微红着脸和他说:“师尊,回瑶山后,给小阮写幅字罢。”
而后便执剑转身离去,裙角飞扬像一只红色的蝴蝶。
他总是刻意地将她的身影和曾经地宫里那个她分开,可她们却总在许多细节里不断重叠,这样的感觉令他无比羞愧,不敢深思,不可言说,却挣扎无门,他恼怒自己如何能混淆她们,更是怎能对自己的徒弟起师徒以外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这些不堪的可耻的想法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行压在心底,无从宣泄,直到那夜,可怕而陌生的情绪险些冲破心防。
幸好被他强行压下,抑在心中,无人知晓。
那时那刻,她着红衣,月光之下,面对她的眼睛,他莫名的、突兀的、无法解释的,似乎隐约命运指引一般的,想伸出手想抓住那只蝴蝶,而红色的裙角,却一刹那从他指尖拂过。
他没有抓住什么,又好像失去什么。
在几个时辰后,蝴蝶亲昵地降落在另一个人的身边。
还未来及燃起的灯火,早就被风无声息吹灭。
他都不敢面对他心里如此晦暗的一角,又怎敢说出,又怎敢承认——再次收徒,有着如此狭小的可笑的私心。
因为,不敢面对;因为,想忘记那些不该有的心绪。
更因为,妒啊。
妒那一夜,妒他大方求亲,妒他能堂堂正正说出那些话。恨自己,不知何时何地,滋生出这般不堪的、可耻的、见不得光的情;恨自己,竟然会对一个晚辈滋生出这样的卑劣的妒。
那夜听闻她中毒,他心急如焚的找寻,却最终静静回到院里,在庭院里空坐一晚,白发多了又多,喉头的血腥味重了又重,跳动的心紧了又紧,最终扼杀了所有不该的心绪,冷着眼看繁星满天,云去漫漫。
也好,这样就好。
心只乱了一夜,就回到正轨。
他明白,时机错了,他错了,就不会让她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