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语辗转反侧,最后不知自己怎样昏沉睡着了。
第二日,她是被门外的叩门声惊醒的。
殿外同时传来守卫的声音。
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只知道来探望她的是个妇人。
皇帝分明下了旨意,严禁任何人探望她,昨夜萧成钧过来已经是冒犯天颜,还不知他今日要如何与圣上解释。
来者到底是谁?
过了许久,沉重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沈明语愣了下,迅速将手劄藏进怀里,裹紧身上的薄被。
便见平阳郡主缓步入内,身后跟着个低眉垂眸的内宦。
那名内宦转身锁紧大门,背对着她,而后移步至阴影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沈明语没太在意,平阳郡主能带进来的人,必定是她极为信任的人。
她擡眼看向站立在正中央的平阳郡主。
“郡主,您怎的来了?”
沈明语从榻上起来,牵扯到肩上伤势,疼得微微蹙眉。
“我求了太后娘娘的口谕,圣上松口让我进来探望你。”
平阳郡主走到她身前,托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按在榻上,“我听闻你受了伤,还是坐着说话吧。”
角落里站立的内宦全身倏地绷紧了下。
沈明语不经意瞥了那人一眼,转头继续道:“郡主,您实在不该来的,这事儿本就和林府无关,圣上也不会迁怒太子。”
平阳郡主默了默,轻声道:“昭昭听了这事,哭得很伤心。”
沈明语沉默片刻,尽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松快些,勉强扯起个笑来,“怪我瞒了她这么久,倒是我的错。”
平阳郡主叹气,“她很替你担心,你务必要保重好自己,别慌了阵脚,我与你林伯父在想办法周旋。”
沈明语垂眸,“多谢郡主和阁老,但您其实不必卷进来,保全林府才是。”
“我与你母亲……”
平阳郡主顿了顿,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你母亲,我年少时与她情同姐妹,萧老夫人去世前,也再三嘱托我,务必要照料你。”
原来祖母去世前仍在操心她,仍在替她着想。
沈明语低着头,用力眨了眨眼,但眼角的热意仍是涌上来,一滴泪蓦地滴落在手背上。
平阳郡主看着眼前的瘦弱人影,心里疼得一阵抽搐。
这孩子虽比林昭筠年长一岁,但却接连遭遇祸事,昭筠好歹有她和林方廷爱护,这孩子却只能自己熬着、扛着……
隔了半晌,平阳郡主敛了思绪,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缓声问:“你愿意离开京城吗?”
沈明语倏地一僵。
“您是要送我走?”她指尖紧紧攥着衣摆。
平阳郡主紧绷的下颌微微颤抖。
“你不知,圣上喜怒无常,眼下虽饶你一命,但难保日后不会出尔反尔……你远离京城一段时日,谎称暴毙,待太子殿下登基,再接你回来,你不仅能保全自己和沈家,也能顺利恢复女儿身。”
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沈明语。
“这其实也是你阿爷的意思,他被锦衣卫佥事陈淮带走了,我早年于陈淮有恩,他暗中交给我的。”
沈明语展开信,果然见是沈敬鸿的笔迹,想是他被带走前仓促而写,行书凌乱,但仍可辨认出的确是他的字迹。
沈敬鸿写字的习惯,寻常人模仿不来,看来阿爷是真心想送她走。
又或者,他们都害怕皇帝发现那个更可怖的秘密——
若她真是晋王的孩子,此刻大战一触即发,她再留在行宫危急万分。
沈明语凝眸看了片刻,慢慢擡起头来,轻声问:“那我回来后,是什么身份?”
平阳郡主看她一脸平静,似乎是早就猜到自己的来意,心里生出一丝不忍。
最后,她只能回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沈明语静静坐着,沉默不语。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最后,是平阳郡主打破了沉默。
“你是不是舍不得你三哥?”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与他的事,是真的?”
“你们虽无血缘关系,但你自小养在萧家,他到底是你兄长,你们、你们这般,要叫外人知道了,如何是好?”
“我知道你阿爷原本在筹谋为你恢复女儿身,想是将来要为你招婿,给你议一门好亲事……唉,好孩子,你怎的这样糊涂?”
这声质问里透着失望与心疼,让沈明语鼻尖发酸,眼眶一下忍不住红了。
她双眸含泪,嗓音微颤,“是我不知分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逾矩,我早该知道我与三哥是不可能的。”
她紧紧咬着唇,尽力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好,我退一步说,哪怕你们不是兄妹,你们能熬过此劫,他也是真心爱惜你,那么他愿意为你舍弃仕途,舍弃公府,名望,愿意入赘沈家吗?”
平阳郡主声音放得很轻,“你知道的,你阿爷不会准许你外嫁。”
沈明语没有出声。
她知道那个答案,所以她才不知如何开口。
平阳郡主是知道那位萧家三郎的。
瞧着稳重,可到底年纪尚轻,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已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想必初次情动,倔强固执了些……
但年轻人儿女情长,能有多坚固?不过风略吹一吹,便散成沙了。
平阳郡主思绪有些恍惚,蓦地想起陈年往事。
少女时,她曾对郑家二郎芳心暗属,甚至不顾少女羞赧,直言非君不嫁。
直到现在偶然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起,自己站在翠柳下,为他亲手埋下一坛梅花雪酿时,他倚着树,怀抱长剑,挑眉朝她睨来的张扬眉眼。
少年笑意灼灼,宛若灿烂晨曦,嘴里却是笑话她手艺不精,这辈子他也不会尝一口。
然则世事难料,不久后父兄战死,她被安排仓促进宫,成了太后膝下养女。任凭她如何哭诉跪求,太后不为所动,她就此被迫下嫁小吏,与那段少年时光彻底了断。
后来,郑家出事,她的白衣少年郎也死了,果真这辈子没能喝上一口梅花雪酿。
再后来,她守寡不久,二嫁寒门学子林方廷,将所有往事与遗憾深埋心底。而今林方廷身为内阁次辅,敬重她爱护她,二人也算相敬如宾,称得上圆满。
再谈及情之一字,平阳郡主总会觉得天命既定,强求不来。
年少的喜欢太纯粹,亦太脆弱,抵抗不住尘世洪流。
可她也无法抱怨太后的安排,彼时太后想必早知先帝要动郑家,为护她性命才将她下嫁他人。倘若她知道林昭筠冲昏头脑,为了所谓的喜欢不顾性命,她也要狠下心来,斩断孽缘。
但再看眼前的单薄少女,平阳郡主不忍再提及此事。
隔了半晌,她却突然听见沈明语轻声开口。
“好,我答应您。”
平阳郡主诧异。
她原以为沈明语不会坦然接受这样的安排,甚至做好了继续劝说的准备,却不料她答应得这般干脆。
平阳郡主问道:“你果真想清楚了?”
沈明语垂着眸子,长睫微微抖动,“您和阿爷都觉得这是好法子,想必不会有错。若我女扮男装这些时日真的有所建树,倒愿意上朝堂辩一辩礼教之争,奈何我本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人,生性怯弱,就连被推上世子位,也是阴差阳错,一步错,步步错,走到了现在。”
她擡起头,“若是这办法能保全所有人,我愿意走。”
平阳郡主面容肃然,反复打量着沈明语,看她目光坚定,知道她心意已决。
“明日圣上将要回京,我会安排人过来,暗中送你走,以免夜长梦多。”
平阳郡主语气稍顿,继续道:“……你换个身份回来,也许将来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平阳郡主心里清楚,待沈明语换了身份,也会失去与萧成钧匹配的家世,遑论沈敬鸿根本不答应这门亲事。
所以她说的,也不过是劝慰沈明语罢了。
无论如何,这段过往无法抹去,永远会成为刺向他们的利刃。
她又问,“若我今日没来探望你,你原本打算如何?”
沈明语抿唇,答道:“我打算效仿先太子妃,一把火烧个干净,再走。”
她原本想过的,就是闲散的日子,不必卷入那些朝堂旋涡,不必为朝夕生死担忧。
只是,答应三哥的事,到底是她食言了。
她这次做了懦夫。
可是直到这份情谊被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她才知道二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预想中的流言蜚语,还有那么多困阻。
她或许本来就是个懦夫,若她真义无反顾,愿意舍弃一切,她不应该退缩的。
但,阿爷是她唯一的亲人,他年岁已高,再经不得刺激,他九死一生拼了命回来护她,她实在不想在亲情与爱情里抉择。
况且,她和萧成钧还可能是真的兄妹,那将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天理不容。
没想清楚前,她没法再心安理得地骗自己得过且过。
掐进掌心的指甲戳得发疼,沈明语擡眸,定定望着平阳郡主,道:“一切有劳郡主相助。”
平阳郡主与沈明语商议了两刻钟,直到听见外面的侍卫催促。
“外头的流言蜚语,无论是说什么,你都不要太在意。”
平阳郡主抚着腕上的红珊瑚手串,低声叹气。
沈明语轻轻颔首。
平阳郡主缓缓吐出口气,朝角落里的内宦挥手,最后看了沈明语一眼,转身推门而去。
她能做的已经尽力,其余的尽人事听天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