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没想到,太子费尽心思想哄的人——
是他的妹妹。
还是他那个宁可扮作男儿郎,也口口声声说不愿嫁东宫的妹妹。
萧成钧神情愈发阴冷,那种极具侵略性的审视,沈明语从未见过。
她难免忐忑,觑着他脸色,小声说:“不是,殿下只是出来散心,恰巧到了这,他说想去遛弯儿,我总不能不遵。”
萧成钧稍掀起点眼皮,眉梢覆霜,凝了她片刻,没有再继续说话。
沈明语摸摸自己被他钳得发红的手腕,低着头说:“哥哥,外头夜深露重的,你有寒邪旧疾,还是别在风口站着了,进去吧……”
已是初春,空气里玉兰清香缭绕,缠绵悱恻。
萧成钧漆眸沉沉,归于深潭般寂静,似从未泛起过一丝涟漪。
过了许久,他拢在身后的手指缓缓松开,压抑着嗓音开了口。
“走罢。”
夜风拂动,纸糊的灯笼漏出点微弱光线,将一前一后的影子拉得极长,流水般在石子路上慢悠悠淌过。
萧成钧步伐不疾不徐,双手始终负在身后,宽阔袖摆交叠,随他步伐摆荡,犹如海浪沉浮。
进了角门,沈明语仍跟在萧成钧身后,只是远远地隔了一丈,不敢靠他太近。
沈明语低垂着眉眼,时不时擡起眸子,悄悄儿探他神情。
三哥瞧着生了好大的气,偏又一语不发,更叫她忐忑。
是因为她和太子出去玩了?
若她对外是女儿家身份,深夜此举的确不妥,可于外人而言,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只会夸太子体恤臣子,顶多还说她一句年少贪玩。
她忽然有些胸闷,攥紧了手,指甲掐得掌心微疼。
其实他知道的,今儿本该是她及笄的日子。
分明该生气的是她才对。
那日看他备了礼,她满心雀跃,心底升腾起了偌大的期望,想自己以后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是有兄长疼爱的孩子了。
可她等了一整夜,等到一句不必等了。
那种本以为可以得到却又骤然失望的情绪,是一种难以填满的空洞。
想也是,不管她如何尽力与他示好,他总是不咸不淡的,能得那份备礼,许是他最大的善意了。
怪她贪心不足。
脚踝的刺痛已慢慢化作钝痛,每走一步都磨得她疼痛难受。
心底涩意愈浓,再也撑不下去了。
“三哥,我先回去了,你早点歇息。”
沈明语终于止了步,拖着瘸腿,将要转身时,身后忽地贴上了高大怀抱。
男子有力的臂弯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脚是不是扭了?”
萧成钧看她垂着长睫,低低问了句。
忽地被他挡住,沈明语趔趄了下,下意识扶住他手臂,才免得摔倒在地。
许是心里憋着气,她侧过头去,肩膀微微发抖,“没有,只是下车时没站稳。”
不待她说完,萧成钧已经俯身下去,手指贴近了她的脚腕。
一院静谧,小径两侧的烛光温柔,斜斜照在二人交错的衣摆上。
他隔着衣衫轻轻一按,疼得她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嘶——”
萧成钧微微怔神,目光从她腿上移开,直起身,后退了一步。
“倒是能逞强。”他逆光而立,嗓音看似平静,分辨不清眼神。
一阵风吹过,凉意拂面。
沈明语慢吞吞抚平弄皱的衣摆,垂着头说了句:“左不过养两日就好了,不必哥哥费心。”
她转身脚步略急,可还没走两步,腰肢忽地被他一把捞起来。
“跑什么,嫌腿伤得轻了?”
身后清冽嗓音沉沉压下,如翻滚海潮,卷起潮湿的冷意,与他身上的苏合香气一起铺天盖地泼过来。
沈明语想回头,可整个人蓦地腾空,霎时面色煞白,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的腰肢纤细,纵然穿得严实,握在他掌心下,仍是羸弱得一折就会断似的。
萧成钧忽然倾身,将她打横抱起来。
沈明语慌得不行,小声嗫嚅:“哥,你放我下来……”
可他恍若未闻,薄唇抿得甚紧,一言不发,径直走进了隔壁的兰亭院。
夜色深沉,公府后院人迹寥寥,兰亭院亦是一片静默,满院漆黑。
他走路时,衣料的悉索声叫她倍感紧张,眼见着耳房亮起一盏灯火,沈明语惊怕极了,下意识埋头闷进他怀里。
大半夜直接抱着她到了兰亭院,万一被人瞧见怎么办?
三哥他是疯了吗?
直到进到了东厢房,沈明语那绷着的背才终于松弛了些。
然而还没喘口气,她那一路沉默不言的兄长忽然回身,一把将她按在了榻上,眸光忽暗,俯身下来。
她仰头望他,嗓音颤颤:“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萧成钧没答话,一手按紧她的肩膀,一手俯身脱去她的靴子,直到他骨节分明的手往下,压到了她脚踝痛处,沈明语捂着嘴低呼了声,他才慢慢撩起眼皮,冷着眼望过来。
“给你上药。”
他面无表情,指腹稍稍下压,又朝她伤处按了按,“是这儿么?”
沈明语当即吃痛,连忙就要躲开,“我自己来。”
萧成钧没理她,随手翻出跌打膏,指尖晕开点白玉膏药,一点点抹在她脚踝上。
雪白的脚腕不堪一握,越发显得红肿的伤处刺目。
他低头涂完药,终于站起身来,冷声开了口,“你今夜和太子出去,不怕他发现你是女子了?”
“他将要大婚,眼下一言一行多少人盯着,这节骨眼上,你跟着他半夜跑去德胜坊那儿放烟花,奉承的人勉强夸句太子仁厚,和东宫不对付的——”
萧成钧话头戛然而止,沈明语咬着唇,眼眶渐渐泛红,心里默念着替他说完了。
是啊,七皇子党若知道,指不定还要编排太子有龙阳之好,竟与臣子厮混。
“你若是改了主意,愿意嫁去东宫,将来一辈子囿于后宫争宠,我也不多话。只是我不知,你扮做男子,提心吊胆了十几年,往后到底是想当囚在笼中的金丝雀,还是做翺翔碧空的苍鹰?”
他难得说了一长串话,嗓音始终平淡,不带丝毫情绪,却字字诛心,扎得沈明语心里针砭似地疼。
“妹妹已经及笄,与太子朝夕相处,免不了心旌摇曳,有所动摇也……”
他话未落音,便察觉上头落下来一道幽幽目光。
烛光飘忽,宛若薄纱轻柔落下,映照得那肩膀轻颤的身影越发可怜兮兮的。
小小的人儿呆坐在那里,兀自瞪着他,眼眶微微湿润,眼尾泛着红。
她簌簌长睫颤抖,泪珠儿将落未落,压抑着哭腔,问:“哥哥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也没料到太子会过来,且他出宫也不是特意为我,是因为他和娘娘闹了别扭,这才过来散心,碰巧到了这儿……他到底是君,我这个做臣子的岂能不从?”
她睁着通红的双眸,咬着唇,又痛又累,越发委屈,说话声气儿可怜巴巴的。
“倒是哥哥,分明说今晚会回来,我等了一宿,可是快到亥时也没见你人影……完了撂句话轻飘飘告诉我不来了,我可是等了一整日……”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泪珠儿断线似地落。
“话说回来,我又何尝愿意披着这身不由己的壳子,只是我有得选吗?哥哥可以科举搏功名,将来娶心爱之人,可我呢?我做回好好的姑娘家,就只剩下嫁人一条路,嫁娶亦不由己,我不甘心!”
沈明语瞥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她坐在那里,肩膀一抖一抖的,攥住衣摆的指节越发用力,细骨伶仃,像只冰天雪地里迷路的小兽。
她的眼泪能砸痛人心坎,一滴一滴落下来,重如千钧,浸透了萧成钧的衣襟。
听她呜咽控诉,心里那点儿烦闷渐渐扩散,绷直的弦被扯得愈紧,激得他脑仁儿一阵发疼。
隔了半晌,萧成钧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
“好了,别哭了。”
他终是擡起手,指腹贴上她面颊,轻拭去她的眼泪。
粗粝指腹在滑腻小脸上来回游移,上下擦拭,再反复刮过。
“原是我的错,怨我不该来迟了。”
他在一片朦胧烛光里看着她,喃喃道:“你我到底兄妹一场,我是不想见你……误入歧途。”
他只是没见过,她笑得那样开怀,愉悦,比在他面前笑的任何时候都真情实意。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