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算是在求我吗?”
陆栖川笑得和煦,可林朝槿倒希望他不要再如此勉强。
从陆栖川醒来后,这若有似无的笑就挂在他的脸上,林朝槿知道他一直在怪自己逼走了晏离鸿,于是慢慢就活成了晏离鸿的样子。
“算。”
林朝槿擡头直视着眼前人的眼睛,可陆栖川只是擡手抹掉了她脸颊上的晶莹。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在为我奔波,你想为我在京城寻个闲官做。可朝槿,我想要的东西也得我自己去挣。”
陆栖川说完后眼睛黯淡了下去,林朝槿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加重了力度。
当初元煜挑断了陆栖川的脚筋,他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如同一幅画一般被挂在墙上,四肢低垂,双眼紧闭。
那时林朝槿本来要去的,可陆栖野怕她受不了拦住了她,后来见了陆栖野失魂落魄的样子,林朝槿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太医说陆栖川就吊着一口气,他心里还有东西没放下。
所有人都说陆栖川是因为还想见林朝槿,可林朝槿却觉得是他不甘心,他甚至都还没打过败仗,怎么舍得死呢?
陆栖川终于还是站不住了,他的额角微微冒着冷汗,傍晚的风一吹更是让他觉得脑袋发昏。他自嘲似的笑了,索性丢掉了拐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父亲打了一辈子仗,晚年都如此如履薄冰,我要是现在就退了,陆家的担子就压在栖野身上了。元焕是信任他,可那不过是因为姑母还在,如果有一天赋阳宫成了他的一人堂,只凭小野的性子恐怕要出事的。”
陆栖川说着锤了锤自己发硬的小腿,林朝槿一声不吭蹲坐在他身边。
“至少让我打完这一仗吧,陆家哪有临阵脱逃的?”
……
平芜从北梁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崇州城破的消息。
他倒也不意外,西芥的军队自从拿下阙州后每日跃跃欲试,仿佛藏在骨子里的杀气被敌人的热血点燃,在这时候无论谁撞上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可平芜没想到的是,除了崇州,陈京观竟然还一举拿下了廊州。
七日前,席英和陈京观分别带着两路军队从崇州西南两侧进发,靠近廊州的时候陈京观想起了穆晓山最后的嘱托,他派了一小队人去敬安山附近打听穆远山的消息。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当初穆远山来敬安山的时候可谓是大张旗鼓,他打着穆氏三兄弟清理门户的旗号直冲向敬安山脚下的土匪寨,一个人拿着刀干掉了半个营。
这其中有不少是从前跟着他们上山的弟兄,后来江阮占了廊州,他们见风使舵就换了阵营。
不过穆云山的死的确不是出自他们之手,是江阮的手下扮作了土匪的模样栽赃嫁祸。
穆远山抓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土匪,一次又一次逼问他们为什么背叛陈京观,土匪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他双手合十连连求饶,却只字不提有关江阮的消息。
最后穆远山没问出什么,一怒之下手起刀落让他们给穆云山陪葬。
本来直到他们要离开廊州时都还算顺利,可偏偏穆远山的马停在半路死活不走。穆远山怒斥着□□的畜生,却发觉他此时就站在穆云山被埋伏的地方。
下一秒,不知草丛中何时来了人,穆远山用刀挡住飞来的暗箭,一个飞身直冲向那人的命门。
眼前的人带着面具,看上去像是东亭跳傩戏时的扮相,穆远山身材魁梧,在林间移动属实称不上灵敏,此时他又没了马,没过多久他被人引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四处的高木都长一个样,而跟在他身后的士兵都没了踪影。
“敢惹爷爷我就不要躲!出来硬碰硬干一架!”
穆远山的声音呵退了树上的飞鸟,却没有引来那个神秘人。
那时已到傍晚,穆远山不知道在原地转了多少圈,他凭着印象中的路线和穆云山教给他看北斗星辨位的技巧,努力往回走。
突然,一如当初穆云山被抓,穆远山只感觉自己脚腕上被套了绳索,下一秒他就被倒掉在了一棵榕树上。他在树上晃着,后背被重重撞在了树身上,他闷哼一声努力保持冷静,隐约间,他看到有人走到了离他不远的空地上。
“谁!”
眼前的人没有回应,穆远山就勾着腰试图摆正身子,他听到那人轻笑一声道:“还是老样子,我以为你们跟了陈京观会有所长进,一个两个还是只会送死。”
“你有本事把爷爷我放下来。”
黑暗中,穆远山看到箭光凛凛,那人手里握着箭,箭头的方向直冲向自己的喉咙。
“你到底是谁?”
穆远山话音刚落,他的声音便被凛冽风声带走,他再张嘴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感觉鲜血像蛆一样爬满了他的脸。
要说不怕那是假的,这是穆远山第一次感觉的自己要死了。
“当初放走了你,为的是去给陈京观报信,好让他知道穆云山死得有多惨,好让他恨我。今日杀你,是因为你非要闯进你不该来的地方,那些人曾经都是你的手下,大家不过都是讨口饭吃,你又凭什么觉得你高人一等,能决定他们的死活?”
穆云山的血迷了他的眼睛,他只感觉眼前猩红一片,那人似乎走近了,可他也看不清了,在他失去心跳的前一秒,一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找地方埋了,我不想让人发现他。”
事实上那个人真的做到了,这件事的后续在穆远山飞身而起后就没有人知道了,陈京观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戛然而止在穆远山消失的那个瞬间。
“我们后来留在廊州找了很久,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老大的尸首,他养的猎狗熟悉他的味道,有一天它叼回来半截胳膊。其实与其说是胳膊,不如说是碎布裹着的白骨,我们觉得那应该就是了。”
陈京观面前跪着一个农户打扮的人,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京观因为他的话半天没有缓过神,那农户哭得没劲儿了,就微微直起身朝身后一座小土丘指了指。
“我将他埋在那儿了,有我守着,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陈京观下马去那座坟前鞠了一躬,那碑上一个字也没写,就连小土堆都只有平常坟墓的一小半。
“我怕害了他的人找回来,没敢刻字。”
农户哽咽着,陈京观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临走时听到身后的人叫住他。
“少将军,老大没白死,廊州的哨营被我们除掉了,你放心走这条路,我在这等着您。”
陈京观的步子顿住了,不远处的苏清晓看到他又返回去和农户说了几句话,他听不清二人说了什么,只瞧见农户脸色一变,眉眼间又惊又喜。
那天陈京观和农户说完话,回去就给沁格写了信,他没敢说穆远山已经回不去了,只道是他已经入土为安,陈京观想着就不折腾他了。
陈京观落笔之时,那块无字方碑也被人刻上了名字:穆氏远山之墓,其弟穆晓山立。
三日后,席英的军队踏入崇州城的同时,廊州一支土匪自敬安山起势,他们自称穆家军,起初只有三百人,可他们一路往城里走,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就成了小两千人的军队,其间甚至能看到妇孺。
陆栖野受了陈京观的命令,带着五千人赶去接应,廊州依山而建,拿下敬安山就是拿下了半座廊州城。
算起来,这也是陆栖野第二次再来廊州,他听说了史家父子的事情,廊州城门被他打开的时候,他擡头好像还能看到残留在灰墙上的血迹。
不过江阮在廊州也的确没有放置太多守军,他手下大部分人停留在泯川江,进可攻退可守,同时照看着崇州和朔州。
江阮的意图从来不在于攻城略地,廊州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只是不知谁人传了消息,在陈京观打进崇州城前,有人大肆宣扬陈京观留下的军队要打回来了,得了消息的百姓像是突然在黑夜里看到了一束光,城里的暴动一夜骤起。
当初温书让死得不明不白,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喘不上来,温书让在崇州兢兢业业小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临死了却连一把骨灰都寻不到,这不该是他的下场。
往日碍于江阮放了重兵在崇州把守,寻常百姓也只能嘴上骂两句,成不了气候,而今一听说陈京观的军队要回来了,那日烧了温府的火便又烧了如今的崇州府衙。
等陈京观再进城时,满目看到的只有大火后的断壁残垣,泯川江畔的画舫也被人用一把火烧了,就连泯川楼也没能幸免。
陈京观路过红楼那条街时,原先他和席英探过消息的那个铺子关了门,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人来过的样子,再往前,泯川楼前的彩绸被烧成一段一段的小旗,一阵风吹过仿佛还能闻到脂粉香。
“他们都知道泯川楼就是江阮的间谍据点了,烧了知府的同时就毁了这里,里面的小孩被人救出来了,但毕竟是从小被江阮养大的,他们对江阮的情谊不比我对你浅。”
陈京观身后,一群不过十三四的小孩被人束住手脚,他们看着陈京观的眼神仿佛能伸出刀子,陈京观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然,那后面跟着不忍听的污言秽语。
“问问林朝槿她是怎么养小孩的,实在不行全关到军营里去,人不会被话说服的,但是却能被打服。”
席英应了一声,吩咐手下将那群小孩先带到营地关起来,谁不松口谁就不能吃饭。
“没想到,我以为你会劝我对他们心软。”
陈京观笑着转身,望着那一个个怒目而视的小灵蝶,他找了半天,确定没有那天刺杀平海的那个小姑娘。
“我觉得你说得对,”席英答道,“再说了,这年岁吃不上饭的人多了,军队不养闲人。我不指望他们转投我的门下,但最起码我救了他们的命,他们的嘴巴要干净些。”
陈京观没应声,自从席英正式接管了南魏的军队,陈京观才发现从前的她其实故意隐去了很多锋芒,席英远比陈京观想得还要出色。
“对了,听说暴动的那一天,泯川楼的掌柜也在。”
席英扭头看着眼前的废墟,她伸手抓住空中飘来的一片灰烬,陈京观知道她说的掌柜是指江阮,只是再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他突然有些恍惚。
这应该是陈京观假死后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他怎么逃走的?泯川江的桥都被他炸毁了,画舫也没了,他渡不了江。”
“廊州陷落后晏离鸿一直没有离开,霜栽是泯川楼的管事,他不想离妹妹太远,就和霜栽一人守着一座城。陆栖野的军队打进廊州城的时候晏离鸿就预感到你会有动作,他抢先一步回到崇州接走了江阮和霜栽。”
晏离鸿,陈京观眼角微微抽动,陆栖野说得果然没错,毕竟是同一屋檐下相处了小十年,他已经完全摸清了晏离鸿的脾气。
或许晏离鸿也在某一瞬生出了和贺福愿同样的心思,他问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路,可他不是贺福愿,他即使知道自己错了,也会一条路走到黑。
陈京观回不了头,晏离鸿也是。
“但他们怎么渡江的?我们不是半个月前就派了人守在泯川江了吗?”
席英摇头说了句“不知道”,陈京观没有再问,他觉得除了晏离鸿,那天救走江阮的还有别人,不知不觉间,江阮身边也站满了回不了头的人。
比起陈京观和他身边的人,江阮和他的人更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没了江阮,谁都活不了。
不过,晏离鸿在带着江阮撤退的同时也撤走了大半守城的士兵,不管他是为了替江阮保存实力,还是为了给陈京观行个方便,总之崇州这一仗打得比陈京观想得要容易得多。
一天一夜后,城中的敌军基本肃清,陈京观也看到了从北梁赶回来的平芜和从廊州来的陆栖野,他们将营地搭在了泯川江畔,就在画舫废墟的旁边。
昔日傍晚这里是崇州最热闹的地方,可如今陈京观沿着江边走,听到的只有奔流不息的流水声和战士们用来取暖的火堆发出的哔啵声。
匆忙了好几日,城中的百姓也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们三三两两在江边坐着聊天,虽说刚打了仗,可看神色却好似还兴致昂扬。
“没想到老娘杀了半辈子猪,临了还能杀一回人。”
一个大娘嬉笑着同身边的老伯说话,她对面的小孩就笑嘻嘻地应和着,“等学堂开门,我一定要让王顺和赵金福都知道我娘的厉害,让他们以后都不敢欺负我。”
大娘听着儿子的话哈哈大笑,可随即一巴掌落到了小孩背上,“靠娘有什么厉害的,你要靠你自己知不知道!席将军也没比你大几岁,你瞧瞧人家骑在马上多威武!当初你姐也会骑马来着,可惜嫁了人就没骑过了。”
席英和陈京观从他们身边路过,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些百姓的嘴里总能听到更多夸耀席英的话,就如他们当初赞扬陈京观是活菩萨。
陈京观轻笑了一声,可他这一笑招来了三人的侧目。他有意别过脸,可那大娘还是盯着他看了好久。
“那不是陈京观吗?”
大娘犹豫着问,陈京观没应,只是一味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等走远了他才缓缓叹了口气。
“怎么了?还见不得人了?”
席英笑他,陈京观默默应下了,回道:“就是不想骗他们,我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席英的笑凝结在脸上,她望着脚下被江水打湿的堤坝,“那以后你要如何自处?”
“只要别人不问我是不是陈京观,我一律自称陈景豫,要是有人问了,我就像今日一样跑掉。”
席英听得出这是陈京观的玩笑话,可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陈京观,“陈京观不是你的耻辱,他或许鲁莽,或许轻率,可他曾经是无数人心中的萤火。以后慢慢的,人们会记住席英,会记住陈景豫,而忘记陈京观,可我们不能忘。”
“我不会忘的。”
陈京观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站住脚,月色下江面倒映着他和席英的影子,水波荡漾,慢慢模糊了他们的形状。
“可我希望他死在朔州,和董叔,和那些他带出来的平远军一起葬在朔州的战场上。我受够了独活的滋味,生不如死。我觉得陈京观最好的结局就是永远和平远军在一起。”
作为陈京观的这十年,陈景豫像是偷了别人的人生来延长自己的命,在雍州的那八年他被宁渡保护得很好,全然没有体会到他应该经历的人情冷暖。
可他知道其实作为陈频独子的陈景豫,从陈府被烧的那一日起,生命就被按下了暂停键,而他之所以能重新叫回这个名字,是因为陈京观替他扛下了所有。
他觉得就应该将陈京观的一切留给这个名字,赞誉也罢,嘲讽也好,好的坏的他照单全收,这些都是属于陈京观的,陈景豫不该拿。
“有时候同时想到我在雍州和在阙州的日子,我只觉得割裂,短短二十年,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我了。”
陈京观望着江对岸,隔着一片葱葱桦树林,朔州城门前好似还吹着一年前的风。
“明日我们去哪?如今我们连着拿下两座城动静不算小,江阮一定有所准备,朔州这一仗不好打,我们得从长计议。”
席英问着,陈京观转头看着她,“你怎么想?”
席英没回答,她回头看到了苏清晓一行三个人正在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苏清晓给她挥手,她擡起手回应着。
“我想先去崇州百姓给温大人修的庙那看看,去上柱香。”
陈京观点了点头,“该去,好歹告诉他一声我们把崇州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