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俯身轻抚碑座,石槽光滑冰凉,带着千年的寒意,“如今马迹已无,唯有银杏相伴,倒应了‘永恒与刹那’的辩证——寺院常住,银杏枯荣,恰如诗中‘寺—叶’的双重象征,寺是永恒的守望,叶是刹那的绚烂。就像这碑文,当年的字字句句都关乎天下,如今却只剩残痕,唯有银杏叶,年年如期飘落,见证着岁月流转。”
夏至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几株梅树上,秋深露重,梅枝光秃秃的,瘦骨嶙峋地伸向天空,枝桠间还挂着几片枯黄的残叶,如老者鬓边的白发。
树皮粗糙如砂纸,布满了裂纹,像是被岁月刻满了沧桑,枝桠的形态扭曲而倔强,似在与寒风抗争。风过枝桠,发出轻微的呜咽声,竟真如“枝泣”一般,低回婉转,像谁在诉说着未尽的心事,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怨如慕。
霜降走到他身边,指尖轻轻拂过梅枝的枝干,触感粗糙而坚硬,带着霜露的冰凉,指尖划过裂纹,仿佛能触到岁月的痕迹:
“这梅树是腊梅,要到寒冬才会绽放。它的花芽藏在枝桠的骨节里,像沉睡的精灵,要熬过三个月的风霜,经历数十场寒霜的洗礼,才能吐出花苞,这‘苦’是生理之冷,亦是坚守之痛,正如你当年写这首诗时的心境。”
她顿了顿,望着梅枝与银杏的交错处,“你看,银杏叶落在梅枝上,像是给瘦硬的枝桠披上了一层金衣,这绚烂与清寂的相撞,倒生出几分禅意来——就像你我,一个如银杏般经历过漂泊,一个如梅枝般坚守过等待,如今终于在此相遇。”
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夏至仿佛又回到了2018年那个凌晨。那时他独自一人,坐在银杏树下,望着光秃秃的梅枝,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襟,寒意顺着毛孔钻进骨子里,冻得指尖发僵。
他想起自己漂泊的身世,像银杏叶一样无依无靠,辗转于各个城市,找不到归属感;想起与凌霜的离别,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日,两人站在银杏树下,话未说完便已转身,从此天各一方,像梅枝一样苦苦等待。
那时的他觉得,这世间最痛的莫过于“相见无期”,最遗憾的莫过于“物是人非”,深夜独坐时,常常对着银杏叶发呆,仿佛那些叶片能带走他的思念。
如今身边有霜降相伴,再看这梅枝,竟觉得那瘦硬的枝桠中藏着无尽的力量,那些看似干枯的骨节里,都藏着春暖花开的希望,就像他们跨越时空的相遇,让所有的等待都有了归宿。
“这‘枝泣’用得太妙了!”弘俊赞叹道,他抬手接住一片被风吹来的银杏叶,叶片在掌心轻轻颤动,“风过枝桠的声响,本是自然之音,诗人却听出了‘泣’的意味,这是通感的极致运用——将听觉转化为视觉,再升华为情感,让无生命的枝干有了人的心事。”
他望着梅枝与银杏,叶片在风中翻飞,梅枝在风中低吟,“银杏落叶是‘刹那’的绚烂,像极了人生中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梅枝坚守是‘永恒’的等待,恰似心底从未改变的执念,二者并置,更添了几分意境张力。就像《楚辞?九辩》里说的‘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古人早已懂这种秋景里的怅惘,却又在怅惘中藏着坚守,这与诗中的‘枝泣’‘梅苦’异曲同工。”
鈢堂点点头,手中捏着一片银杏叶,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叶脉如古卷上的文字:“正如诗中‘秋—冬’的季候错位,银杏叶落是秋的终结,梅花苦待是冬的序曲,一句之内,竟压缩了两季时光,这便是时空折叠的妙处。梅枝虽未开花,却已在诗中提前经历了寒冬的苦,这份未雨绸缪的感伤,让诗句更显厚重。”
走到寺院后院,一口古井旁种着几株菊花,黄白相间,在秋风中傲然绽放。井台上爬着青苔,绿意盎然,与井口的青石相映,透着岁月的静谧。井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菊花的影子和飘落的银杏叶,晃动间,竟像是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叶影与花影交织,虚实相生。井沿上还留着绳索勒过的痕迹,深浅不一,是历代僧人取水的见证。
沐薇夏俯身轻嗅,菊花的清香与银杏的微苦、古井的甘冽交织在一起,别有一番韵味:“这菊花是‘秋英’,开在霜降之后,不与春桃争艳,不与夏荷比洁,独在秋寒中绽放,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像是泪滴,倒应了‘傲骨’二字。你看这白色的菊花,洁白如雪,不染尘埃;黄色的则如蜜蜡,温润醇厚,与银杏叶的金黄相互映衬,真是天然的配色。”
林悦拿起相机,对着菊花与银杏叶拍照,镜头里,金黄的叶片落在洁白的菊花瓣上,像撒了一层碎金,有的叶片还带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微光:“金黄的银杏、洁白的菊花、瘦硬的梅枝,这画面太有层次感了,简直是天然的诗画,连空气里都飘着诗意。你看这张,银杏叶刚好落在菊花的花蕊上,像是在诉说着秋的故事。”
午时已至,寺院的僧人送来素斋,青花瓷碗里盛着小米粥、清炒时蔬和手工馒头,热气氤氲,混着古寺的檀香,让人食欲大开。粥面上浮着一层米油,金黄透亮,散发着小米的清香;时蔬翠绿欲滴,是寺院自种的青菜,带着露水的清新;馒头洁白松软,透着麦香。
众人围坐在禅房内,窗外的银杏叶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影子落在碗里,随着粥的晃动轻轻摇曳,如金鳞游动。韦斌捧着一碗小米粥,喝了一口,清甜的米香在舌尖散开,带着阳光的味道,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晨寒:“这素斋虽清淡,却越吃越香,比城里的大鱼大肉还对胃口!”他夹起一筷子青菜,青菜脆嫩爽口,带着露水的清新,咀嚼间还能尝到一丝甘甜,“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在这古寺里吃素斋,连心境都变得平和了,像是被净化了一样,没有了城里的浮躁。”
毓敏笑着说:“你这是被环境感染了!你看这禅房的窗棂,雕着松竹梅的纹样,精致细腻,窗外是银杏,屋里是素斋,连空气都透着雅致,吃啥能不香?”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里面竟夹着细碎的银杏果,金黄的果肉与雪白的面粉相映,香气扑鼻,“你尝尝这个,馒头里有银杏的清香,还有淡淡的甜味,太别致了!这可是寺院的特色,用银杏果磨成粉,和在面里蒸制而成,既有营养又美味。”
饭后,众人坐在禅房内,墨云疏拿出一本泛黄的古籍,书页边缘有些磨损,纸页泛着淡淡的黄,上面用小楷抄录着历代文人描写银杏的诗句,字迹工整秀丽,带着古韵。她轻轻翻开书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如落叶飘零:“‘散叶诏友怀故居’,这一句是全诗的升华,”她指着“诏”字道,“‘诏’本是帝王的诏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此处用于落叶,将自然之物抬升为‘敕令者’,仿佛落叶飘落,是天地传来的邀约,让友人共赴故乡之约。这一字用得极妙,既写出了落叶的庄重,又暗含了思念的深切。”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书页,带着对古籍的敬畏:“落叶本是离散之物,随风漂泊,身不由己,却被写成‘主动召唤’友人,这是矛盾修辞的运用,既写出了落叶的漂泊无依,又暗含了对故人的思念之深,像是在说‘我虽漂泊,却从未忘记与你的约定’。就像王勃笔下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即便相隔万里,思念也能跨越山海。”
“这‘故居’也不是指地理意义上的老家吧?”李娜问道,她手中捏着一片银杏叶,叶片的脉络像一张细密的网,承载着时光的痕迹,“我觉得更像是心里的某个角落,藏着最珍贵的回忆,比如童年的时光,或是与重要的人相处的岁月。”
墨云疏点点头,合上古籍,目光中带着感慨:“此处的‘故居’更可能是‘时间上的旧栖’,比如春日的银杏嫩叶、夏日的浓荫,或是去年此日仍健在的某人、老银杏下母亲晾晒银杏果的竹匾、窗棂上被岁月磨亮的雕花。这些记忆中的片段,如古卷上的文字,被落叶唤醒,在诗人的心头缓缓展开。银杏古称‘鸭脚’,欧阳修曾在《梅圣俞寄银杏》中写道‘鸭脚虽百个,得之诚可珍’,这份‘珍’,是对友人情谊的珍视,也是对过往时光的眷恋,与夏至的‘怀’一脉相承。”
夏至望着窗外的银杏叶,心中豁然开朗。当年写这首诗时,他像一叶浮萍辗转于各个城市,心中的故乡越来越模糊。如今重游故地,身边有霜降相伴,那份漂泊的孤寂早已消散。他伸手接住一片飘来的银杏叶,叶片落在掌心,带着阳光的温度,脉络清晰如人生的轨迹,虽有曲折,却终有归宿。
“我想起了白居易的《白马寺》。”邢洲望着风中摇曳的银杏轻声道,“白诗写的是历史之空,而夏至的诗则将‘空’推向了身世之空。”晏婷点头,指尖划过相机屏幕:“银杏叶落在碑亭飞檐上,像是历史与当下在对话。”
夕阳西下,霞光为银杏叶镀上一层暖红。庭院中翩跹的落叶仿佛被赋予了灵性,在空中跳起古老的圆舞曲。地上斑驳的树影与金色落叶交织,似历史的页码等待着被翻阅。
夏至把那片银杏叶贴在胸口,像贴住一枚跳动的心脏。霞光正一寸寸收拢,古寺飞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霜降的手探过来,指尖与他交扣,温度顺着掌纹蔓延。他忽然明白:银杏年年落,是树在把位置让给风;人把旧我腾空,才能把新的名字写进肋骨。
邢洲抬手将一片叶子递向碑亭。夕照穿过叶脉,在残碑的凹痕里投下一枚细长的金线,恰好缝补了“驮经事已空”的裂隙。他低声笑:“‘空’不是碑亡,是碑把故事让给了看碑的人。”晏婷的快门声恰在此刻响起。镜头里,碑面上的裂纹与叶脉完美重叠,仿佛历史把指纹按进了此刻的皮肤。
墨云疏合上古籍,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他抬头,看见最后一束霞光正从银杏顶端退下。“物我两忘,其实是物我两在。”他轻声补了一句,把书递给夏至,“你十年前写‘叶即我’,如今该添一句——‘我亦叶’。”夏至接过书,指尖触到一处淡淡的潮痕,却温暖得令人鼻酸。
风忽然转凉,卷起满地碎金。霜降打了个寒战,夏至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两人影子在石阶上融成一株并生的树。晏婷收起相机,最后一帧画面停在两人垂落的衣角与一片刚沾地的银杏之间——叶片边缘已微微卷起,像一封等待封口的信。她忽然想起今晚要赶去的下一站:山腰那间废弃的驿站,据说窗棂上凝着初冬第一粒霜。
夜色从飞檐落下。邢洲弯腰拾起一片叶柄朝天的叶子,把它夹进随身携带的空白册子,恰好压住一张旧车票——票背有行铅笔字:若能归来,愿仍少年。远处传来第一声夜巡的梆子,提醒他们寺门即将关闭。
夏至落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银杏只剩轮廓,枝桠间悬着几粒未落的金片,像被谁故意遗落的火种。他忽然想起行李箱里那卷未写完的诗稿,最后一行停在“我把故乡折成一枚小小的银杏”——此刻才懂,折痕不是终点,是下一页的起笔。他转身,把霜降的手握得更紧,两人指尖同时触到一片偷偷钻进指缝的落叶,叶缘已带薄霜,凉得像一句提前抵达的预告。
他们踏进山门外的黑暗,风从身后追上来,卷起满地残金,发出极轻的“沙——”一声,像替这座古寺阖上一页,又为远方的寒夜掀开新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