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1章 办夜校(1 / 2)

日头渐渐沉到西山背后,给三乡镇三坡码头的河面镀上一层橘红的光晕。晚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带着水汽的清凉,拂过岸边的芦苇丛,沙沙作响。

下午就带着媳妇秦嫣凤和五个小舅子入住了茶摊后的房子,收拾完屋子后,趁着媳妇秦嫣凤睡觉的时候,江奔宇就来到茶摊这头,刚把茶摊收拾停当,将最后一张缺了条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归拢到墙角,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傍晚的茶摊最是热闹,往来赶集的村民、路过的公社干部,都爱来这儿歇脚,喝一碗凉透的粗茶,唠几句家常,直到天擦黑才渐渐散去。

他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蓝布褂子擦了擦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领口处磨出了一圈毛边。茶摊不大,就靠着河边的老榕树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几根碗口粗的木头当柱子,竹子搭建的框架,顶上铺着茅草和油布,能挡雨也能挡住烈阳,棚子底下摆着一排木桌,十几条长凳,桌凳上都沾着些泥渍和茶垢,是日积月累的烟火气。棚子角落堆着几捆柴火,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陶制茶壶,壶嘴冒着淡淡的热气,地上的铁桶里还剩小半桶井水,水面浮着几片柳叶。

江奔宇在靠河的那张桌子旁坐下,这是他惯坐的位置,抬头就能望见河面上来往的小渔船,低头能看到脚边潺潺流过的河水,带着水草的清香。他伸手从桌肚里摸出一个粗瓷茶壶,又拿出两个同样带着磕碰痕迹的粗瓷碗,从铁桶里舀了两碗井水,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咕咚咕咚灌下去,井水的清冽瞬间驱散了劳作后的疲惫。

刚歇了没两分钟,就见张子豪的身影从东边的土路上快步走来。他肩上搭着个军绿色的挎包,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蓝布裤子上沾了些尘土,显然是刚从镇革委会办公室那边赶回来。远远看到江奔宇,他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加快脚步走到茶摊前,一屁股坐在江奔宇对面的长凳上,凳子腿在泥地上蹭出“吱呀”一声响。

“老大,可算赶上了,刚从革委会那边回来,手续都给你带回来了。”张子豪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信封上还印着“公社革命委员会”的红色字样,边角被攥得有些发皱。

江奔宇没有立刻去接信封,而是提起茶壶,给张子豪倒了一碗凉茶,推到他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郑重:“子豪,让你安排的胡老师这事情,怎么样了?没出什么纰漏吧?”

张子豪端起茶碗,猛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角的水渍,拍着胸脯说道:“老大,你放心吧!这事我办得妥妥当当的,上下都打点到了,连手续都办得明明白白,程序上一点问题没有。”他说着,把牛皮纸信封往江奔宇面前推了推,“你看,这是革委会的批文,盖了公章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胡老师以‘辅导农村子弟夜校学习’的名义,从三乡镇农场抽调出来,专门负责咱们这一片的扫盲和农技知识教学,白天在队里参加劳动,晚上授课,名正言顺。”

江奔宇伸手拿起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纸,心里微微一沉。他慢慢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批文,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看了起来。批文上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笔画遒劲,末尾盖着鲜红的“三乡镇公社革命委员会”公章,边缘清晰,确实是正规手续。但即便如此,他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放松,反而眉头微蹙,将批文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指尖在信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心里得清楚,这事半点马虎不得。”江奔宇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扫过周围,确认茶摊附近已经没人了,才继续说道,“胡老师是什么身份?特殊时期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可不是小罪名。当初这种标签一贴,就是给下放农村找的直接‘革命理由’,说是让他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重塑世界观,避免成为修正主义接班人,说白了,就是被当成重点改造对象盯着呢。”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凝重:“这种时候,谁跟他们沾上边,都得小心翼翼。咱们把他从农场弄出来,要是处理不好,被人抓住把柄,说咱们‘包庇反动学术权威’‘破坏再教育政策’,别说我这个牵头的,你、我、还有跟着咱们干的兄弟们,都得被连带责任。到时候,榨油坊的事黄了是小事,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都不好说。”

江奔宇说的不是危言耸听。前些年,邻村有个生产队队长,因为私下给一个下放的老教授送了点粮食,被人举报后,不仅被撤了职,还被拉去批斗了半个月,家里的东西也被抄了不少,最后落得个大病一场的下场。这事在附近几个公社都传遍了,没人敢再轻易跟下放的知识分子走得近。

张子豪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只是刚才急于报喜,没多想这一层。他点了点头,语气也严肃起来:“老大,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办手续的时候,我特别谨慎。胡老师是以教导农民子弟学习夜班的名义,通过革委会正式批准从农场出来的,所有流程都按规矩走,手续上面一点问题都没有,旁人想挑刺都挑不出来。”

“而且,白天让他跟着队里干活,晚上才教学,既不耽误劳动改造,又能发挥他的文化特长,革委会的那边还夸这是‘合理利用资源’呢。”张子豪补充道,“再说了,这事对于胡老师来说,也是更好的选择。你是没去过那农场,那地方各方面条件都差得很。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棚屋,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晚上睡觉都得裹着厚棉袄;吃的是掺了糠的窝窝头,就着咸菜疙瘩,别说油水了,能吃饱都不错;每天还得干重活,挖河渠、挑大粪,胡老师是个文弱书生,哪经得起这种折腾?去了没半年,人就瘦得脱了形,眼镜片都摔裂了两块。”

江奔宇听着,轻轻叹了口气。他虽然没见过胡老师,但也知道这些知识分子的不易。他们大多满腹经纶,却在特殊时期受了不少罪,身体和精神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能让他换个稍微轻松点的环境,也算是积德行善了。”他说道,眼神柔和了些,“嗯!那就行了。你记得晚上给胡老师加点硬菜,不用太张扬,就说是队里给授课老师的补贴,水煮个鸡蛋,弄块腊肉,让他补补身子。他要是有什么其他要求,只要不违反原则,尽量暗中相助,别让他受委屈。”

江奔宇心里打得算盘很清楚。这些知识分子都是有真才实学的,现在虽然落魄,但他知道,“文革”已经结束,政策迟早会变,这些人早晚还是要回到城里,要么从政,要么从商,要么回到科研岗位,都是各行各业的栋梁。而且他们教过的学生遍布全国,将来都是人脉。现在帮他们一把,既是出于道义,也是为将来铺路,这是最划算的投资。

张子豪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迟疑,像是有话想说,又有些犹豫。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奔宇看出了他的异样,挑眉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胡老师那边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也不是胡老师自己的问题。”张子豪放下茶碗,搓了搓手,说道,“是这样的,我昨天去红旗农场接胡老师办手续的时候,他偷偷跟我说,他在农场里有个朋友,也是一起下放的,姓陈,以前是城里医院的医生,因为说了几句实话,被打成了‘右倾分子’,也下放到农场改造。”

“这个陈医生患有老胃病,好像是胃溃疡,在农场里条件差,吃不好睡不好,劳动强度又大,最近病情越来越严重了,经常疼得直不起腰。”张子豪继续说道,“我跟胡老师接触的时候,他还悄悄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搞到一些治疗肠胃病的药?他说农场的赤脚医生只有些止疼片和消炎药,根本不管用,再拖下去,怕陈医生的身体扛不住。”

江奔宇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药品在那个年代可不是随便能弄到的,尤其是治疗慢性病的特效药,大多需要凭医院的处方,在城里的大药房才能买到,农村的供销社和赤脚医生那里,根本没有这类药。而且,帮下放的“问题分子”弄药,一旦被人发现,又是一桩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