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非常之时,需得非常之人。如今咱们家业越来越大,与各家权贵牵连也越来越深,账目上稍有含糊,便是授人以柄。尤其是魏国公、临淮侯那边,他们只管投银子分红,具体经营一概不问,但越是这样,咱们越要账目清晰,滴水不漏,方能长久。”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况且,如今你身居知府之位,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府衙的公账与咱们家的私账,必须泾渭分明,妾身若不亲自盯着,实在难以安心。”
陈恪闻言,默然点头。
常乐的话,点出了他面临的另一重隐形挑战——利益捆绑与避嫌。
他身兼官商双重角色,既要借助权贵资本快速推动港口建设,又要确保公私分明,不落人口实。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极其微妙。
“辛苦你了,乐儿。”陈恪轻叹一声,“待徐文长到任,将府衙财政理顺,你便能轻松些。”
提到徐渭,常乐眼中闪过一丝期待:“但愿徐先生能早日到来。他的才具,料理一府钱粮刑名,必是游刃有余。”
正说着,门外传来通禀,说是市舶司提举求见。
来人是陈恪从南京户部挖来的一位老成干练的郎中,姓周。
周提举行礼后,面带难色地禀报:“府尊大人,近日有数家福建来的海商申诉,言说其运载的蔗糖、木材在泊位卸货时,被市舶司吏员百般刁难,暗示需缴纳‘速验费’方予通行。虽未明索,但其意昭然。下官已初步查问,涉事吏员矢口否认,然……恐非空穴来风。”
陈恪目光一凝,脸色沉静如水:“可知是哪几个吏员?平日与哪些商号往来密切?”
“这……正在细查。只是,此类事情,往往查无实据,难以深究。”周提举语气谨慎。
陈恪冷笑一声:“查无实据?那便换个查法。阿大!”
“属下在!”阿大应声而入。
“你带几个人,持我手令,即刻去码头。不必查吏员,去问问那些常来常往的船主、货商,尤其是小商户,私下打听,这码头上,哪些吏员的脸难看、事难办,哪些又格外‘热心肠’。记下名字,回来报我。”
“是!”阿大领命而去,眼神锐利。
周提举有些愕然,旋即了然:“府尊之意,是从商户反推?”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真有其事,商户们心里最清楚。”陈恪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上海港立身之本,在于商贾信二字。此风绝不可长!一旦查实,无论涉及何人,背景如何,一律依新订《市舶司稽核条例》顶格严惩!革职、追赃、枷号示众!本官要让所有人知道,在上海府,坏规矩者,寸步难行!”
周提举心中一凛,连忙躬身:“下官明白!定当严查到底!”
待周提举退下,常乐轻声道:“看来,你那‘高薪养廉’之策,也非万能。”
“薪俸再高,也难填欲壑深渊。”陈恪揉了揉眉心,“人性如此。故而,除了厚禄,更需严刑峻法,还需监督透明。我已让吏房起草章程,设立‘商贾直陈箱’,允许商户匿名投书,揭发吏员索贿、拖延、不公等情事。另,定期从不同商号随机遴选代表,与市舶司官员联席议事,让其有发声之渠道。”
常乐点头:“此举甚善。只是……夫君,你如今为一府之尊,琐事缠身,岂能事事亲力亲为?长久下去,恐身心俱疲。”
陈恪苦笑:“岂能不知?故我亟需文长这等大才来分忧。此外……”
他目光扫过案头那几份关于设立“上海官营造船厂”和“神机火药局上海分局”的规划图则,语气变得坚定:“开源节流,重在开源。唯有将蛋糕不断做大,让利益增量远大于存量争夺,许多矛盾方能缓解。”
他指向窗外烟雨朦胧的江面:“下一步,我欲亲自主持,推动官营船厂立桩!不仅要修船,更要能自主建造堪与西夷媲美的远洋巨舰!水师强,则海权固;海权固,则商路通;商路通,则财源广。此乃根本之图!”
“而这一切,”他收回目光,看向常乐,“皆需人才、银钱。文长需来,船厂需建,火炮需铸……千头万绪啊。”
就在此时,一名衙役匆匆送来一封书信,火漆上印着独特的纹章。
陈恪拆开一看,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带着期盼的笑容:“说曹操,曹操便到。南京吏部行文已至,徐文长调任上海府同知的敕令,已然下达!不日即将到任!”
常乐闻言,亦是大喜:“太好了!”
陈恪将书信收起,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文长一到,府衙内部架构便可快速理顺。届时,我便能腾出手来,全力推动船厂与火药局之事。”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与江水的气息涌入。
常乐微怔,随即莞尔,眼中泛起一丝温柔涟漪:“自然记得。夫君谱的那首《青花瓷》,如今在江南士林闺阁中传唱极广呢。……都说靖海伯不仅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连这婉约词曲之道,也如此匠心独运,将江南烟雨与瓷器风雅融于一体,意境悠远,令人叹服。”
陈恪闻言,不由失笑——那哪里是他谱的,不过是借了后世方文山先生的绝妙才思,稍加改动,用以应景罢了。
当时在花魁大赛上,由一位清倌人抱琵琶浅唱而出,本是为了迎合风雅,没想到其清丽婉转的词句与意境,竟比预想中更得江南文士与闺秀的喜爱,迅速风靡开来。
他低声吟哦两句,随即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感慨,“此曲婉约,虽合江南风情,却终是儿女情长了些。于这治理一方、经营海事而言,需要的不是风花雪月的闲情,而是持之以恒的匠心、耐性以及对规则的敬畏。瓷器虽美,需经烈火烧炼;港口之兴,亦需百般打磨。
他望向窗外渐渐放晴的天空,以及江面上依稀可见的帆影,缓缓道:“盛会已过,繁华暂歇。接下来,是沉下心来,精耕细作的时候了。要让这上海府,真正成为一艘能经风浪、利及万民、永续航行的巨舰,而非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