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四月,上海浦。
喧嚣散尽,浮华沉淀。
持续月余的“浦江月明”盛典连同天子驻跸的煌煌威仪,如同一场绚丽而急促的春梦,在留下无数谈资与遐想后,终是潮水般退去。
御驾仪仗已于旬日前启程北返,那令人窒息的皇家威严与百官匍匐的盛况,也随之消失在通往京师的驿道烟尘之中。
南京来的大小官员们,在经历了一番心惊肉跳的觐见和实实在在的“破费”后,也大多带着复杂难言的心绪,各回衙门。
港区戒严解除,街市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那秩序之下,似乎又添了几分不同于以往的底气与从容——毕竟,这是受过“皇气”浸染的土地。
总督衙署的匾额已然撤下,换上了崭新的“上海府知府衙门”的牌匾,黑底金字,在春日阳光下透着一股新锐之气。
陈恪坐在原本的总督签押房、如今知府值房内,窗外是渐渐沥沥的春雨,敲打着新发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案头堆积的不再是紧急工程文书,而是各类户籍整理、田亩清丈、商税稽核、治安条陈以及……雪花般飞来的各路请托荐书。
盛会来得迅猛,去得也干脆。
对于陈恪而言,一个阶段已然落幕。
上海从一片荒滩芦苇,到如今屋舍俨然、商贾云集、名动天下的直隶府城,用时竟不足一年!
此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如今,宏图初展,框架已成。
皇帝的金蝉脱壳之计,助他顶住了最凶猛的压力,也以最霸道的方式为他奠定了无可动摇的权威。
该获利的,早已凭借眼光或关系抢得先机,盆满钵满;未能赶上首班车的,也只能捶胸顿足,等待下一波机遇。
上海的名气,已随着士子的诗词、商贾的传说、乃至天子临幸的惊天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成为了野心与机遇的代名词。
表面的反对声浪,已然平息。
那些昔日倚仗走私网络、与陈恪暗中较劲的豪强巨贾,在亲眼目睹了天子的态度、见识了港口吞吐财富的惊人潜力、并切实感受到俞大猷水师日益频繁且精准的巡缉力度后,终于认清了现实。
大势已去,不可逆转。
继续抱残守缺,只会被彻底边缘化,甚至可能被那些趁势崛起的新贵们吞并。
于是,以李贽、王矩等为首的一批曾经的核心人物,纷纷转变态度,主动前往市舶司衙门,补缴税款,申领正规船引,将其麾下大部分运力纳入官府的监管体系,俨然成了“奉公守法”的海贸楷模。
虽然私下里是否仍有小动作尚未可知,但至少明面上,上海港的海贸秩序已然确立,反对的联盟从内部瓦解了。
然而,陈恪心中并无太多轻松之感。
他深知,打破旧秩序固然艰难,但建立并维系一个新秩序,尤其是建立一个能够持续发展、公平高效、且能抵御人性贪婪侵蚀的新秩序,其挑战远比前者更为复杂和漫长。
“破”之后,如何“立”?
盛宴之后,如何收拾杯盘,并准备下一顿更丰盛的筵席?
这考验的,不再是霹雳手段和奇谋妙计,而是扎扎实实的制度设计、精细入微的治理能力,以及对人性幽微之处的深刻洞察与平衡。
他拿起案头一份由户房书吏刚呈上的报表,上面详细罗列了三月港区各类税收及特许费收入,数字依旧惊人,但增速已明显放缓,趋于平稳。
“蛋糕”做大的速度,从爆发期进入了平稳期。
如何进一步扩大贸易量?如何吸引更多元化的商贾?如何提升货物的附加值?如何防止内部腐败滋生?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外部竞争和挑战?
这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正思索间,阿大引着一人悄然入内,竟是常乐。
她今日未施粉黛,穿着一身利落的杭绸襦裙,发髻简单挽起,却别有一股清爽干练的气质。
手中捧着几本厚厚的账册。
“恪哥哥,”她将账册轻轻放在书案一角,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目光湛然,“这是上月‘海丰号’与几家勋贵合股船队的收支细目,以及妾身初步核算的下一季各工坊原料采购预算,请夫君过目。”
陈恪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青影,心中泛起怜惜,温声道:“这些事,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