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三月,西北,凤翔府,种府。
凛冽的春风卷着祁连山的雪沫与黄土高原的沙尘,呜咽着掠过府邸高耸的白色辕门,将门前悬挂的硕大白色灯笼吹得剧烈摇晃,如同徘徊不去的魂灵。府内,一片缟素,挽联低垂,香烛缭绕,悲声不绝。种师道的灵堂庄严肃穆,巨大的棺椁静卧其中,这位镇守西陲数十载、威震羌胡的宿将,终究没能敌过岁月的侵蚀与边关的风霜,溘然长逝。
府中上下,皆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悲恸与茫然之中。种师道一生无子,晚年过继其弟种师中之子种彦崇为嗣,视为己出,悉心栽培。此外,种师中早逝后留下的其他几个侄子,如种洌、种溪等,亦多得种师道照拂提携,安插于西军各部,如今皆已成军中栋梁。此刻,他们皆卸甲弃戈,从陇右、河西、乃至遥远的熙河路快马兼程赶回,齐聚灵前,为伯父兼恩主守孝。满堂顶盔贯甲的悍将,此刻却人人面带悲戚,眼含热泪,如同失去了主心骨的狮群,空气中弥漫着沉痛的哀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彷徨。
种彦崇一身重孝,跪在灵前最前方。他面容清癯,带着文士的儒雅,眼神却因连日悲恸与疲惫而布满血丝,更深处,则隐藏着一股沉重的忧虑。他与陈太初相交莫逆,深知这位秦王殿下之志,更因其父种师道与陈太初在西北军政上的默契配合与相互敬重,而与陈府关系密切。陈忠和虽年少,却颇有乃父之风,种彦崇对其亦十分赏识。
此刻,灵堂的悲氛未散,又一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噩耗,自汴梁由快马传至——陈忠和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消息传来,如同在种府本就沉重的悲恸之上,又狠狠砸下了一记重锤!灵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种家子弟,无论文武,皆面露震惊与难以置信!
种彦崇猛地抬起头,手中的丧杖几乎捏碎!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丝毫声音。陈忠和…那个英气勃勃、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就这么…没了?!在汴梁天子脚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这怎么可能?!这背后……
他缓缓转过头,与跪在一旁的堂兄种洌(种师中长子,现任熙河路兵马钤辖)目光交汇。种洌眼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与愤怒,以及一种军人特有的、对阴谋的敏锐直觉与凛冽杀机。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与…滔天的怒火!
种师道刚逝,西军正处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朝廷对西北的掌控本就暗流涌动,此刻陈太初之子又离奇殒命……这绝非巧合!这背后隐藏的刀光剑影,令这些久经沙场的悍将都感到一阵寒意!
当夜,种府书房。孝服未脱的种彦崇、种洌、种溪等核心子弟屏退左右,秘密商议。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凝重而愤怒的面孔。
“汴梁大火…绝非意外!”种洌声音低沉,如同闷雷,“忠和那孩子,机敏过人,岂会轻易葬身火海?此事…定有蹊跷!只怕…是冲着他父亲,冲着我们西军来的!”
种彦崇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锐利:“伯父新丧,西军暂由副将代管,朝廷至今未明确继任者…此刻忠和又遇害…这是有人想趁我西军群龙无首之际,搅乱局势,甚至…挑拨我等与秦王的关系!”
“必须查清真相!”种溪猛地一拍桌案,“若真是有人暗中加害…我种家,我西军数十万将士,绝不答应!”
“查!自然要查!”种彦崇沉声道,“但绝不能明查!此刻我等皆在制中,一举一动,皆在朝廷耳目之下。”他目光扫过众人,“洌哥,你即刻密令安插在汴梁的‘听风’营,动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暗中探查火灾真相!特别是…皇城司、开封府、乃至…宰相府的动向!我要知道,那场大火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种洌抱拳领命,眼中寒光一闪。
数日后,数批精干低调的“商人”、“脚夫”、“游学士子”悄然离开凤翔府,混入南下的商队与人流,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无声无息地奔向那座漩涡中心的帝都。西北的苍鹰,已然睁开了锐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东方的风云变幻。
同期,山海关,镇守府。
渤海的风涛日夜不息地拍打着雄关坚厚的城墙,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关城之上,“韩”字帅旗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不屈的斗志。帅府之内,韩世忠一身戎装,伫立在巨大的东北疆域图前,面色阴沉得如同窗外堆积的铅云。
他手中紧攥着一份来自汴梁的密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陈忠和的死讯,如同一条毒鞭,狠狠抽在他的心上!他与陈太初亦师亦友,情深义重,视陈忠和如自家子侄。如今噩耗传来,怎能不令他悲愤交加?!
更令他忧心如焚的是,此事背后透出的诡异与杀机!汴梁大火?骗鬼去吧!这分明是一场卑劣的谋杀!目标直指远在海外的秦王!
“秦桧…赵桓…!”韩世忠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寒光,“你们…竟敢如此!真当我等边将…是泥塑木雕不成?!”
他猛地转身,对侍立一旁的副将厉声道:“传令!即日起,山海关一线,全军戒严!水师所有战船,出港巡弋,没有本帅手令,片板不得入海!陆路关卡,增派triple岗哨,严查一切过往人等!尤其是从黄龙府方向来的!给老子把眼睛瞪圆了!但凡有丝毫可疑,先抓了再说!”
“得令!”副将凛然应诺,快步而出。
韩世忠走到窗边,望向东北方向,眉头紧锁,忧色更重。何栗被调离后,接任东北安抚使的,是秦桧的心腹张杰。此人贪婪无能,只知搜刮民脂民膏,倒卖军资,甚至将当年陈太初苦心经营、何栗竭力维持的黄龙府军工坊的核心技艺,暗中售卖与女真、高丽乃至东瀛商人!致使东北防务,外强中干,漏洞百出!如今汴梁生变,东北……只怕更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王爷……”韩世忠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心中默念,“您……一定要稳住啊……这边……有韩某在!绝不会让宵小之辈,趁乱踏过山海关半步!”
凛冽的海风灌入帅府,吹动他花白的鬓发,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铁一般的决心与……深沉的忧虑。
汴梁,何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