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霸先最终采纳了尚书令徐陵和太尉陈法念的意见,强压下了京口失陷的怒火和军中的求战之声,做出了暂不出兵、固守待机的决定。
这一决定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许多渴望复仇或建功的将领心头,军营中的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迷下去。从纯粹的军事视角看,坐视国土门户失陷而不立刻反击,对军队的斗志和主帅的威信无疑是沉重打击。
然而,在陈霸先、徐陵这等身处庙堂之高、执掌国柄的决策者眼中,军队一时的士气,固然重要,却终究是“术”的层面,是可以设法弥补的“战术问题”。而江东的存亡,陈国政权的生死,这才是关乎根本的“战略大局”。
京口虽险,终究只是一城一地,在无法确认出现在那里的究竟是汉军偏师还是主力前锋的情况下,若贸然将陈国本就不算雄厚的机动兵力投入进去,一旦被拖住,甚至被击败,则建康空虚,汉军主力若趁机渡江或从其他方向突进,整个陈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被动境地。反复权衡利弊,痛苦地割舍了武人的血性与颜面后,陈霸先选择了隐忍与沉默。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盯住长江以北的广袤地域,试图穿透迷雾,锁定汉军真正的主力所在。
京口沦陷仅仅三日,建康城内外还弥漫在一种压抑而不安的气氛中时,答案以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揭晓了。
建康城西,石头城至燕子矶的长江江面上,随着低沉而连绵的号角声从水雾中传来,一支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舰队,缓缓撕开了晨雾的面纱,出现在所有守军惊骇的视线里。那是一百余艘新抵达的、船体巍峨、舰楼高耸、船首包覆着耀眼金色鸟首撞角的“金翅”战舰!它们加入到早已游弋在江上的原有汉军舰队中,合兵一处!
二百余艘战船,在宽阔的江面上浩浩荡荡地展开。整个船阵,宽度绵延十里,长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余里!几乎将建康城西、城南的江面完全遮蔽!帆樯如林,遮天蔽日,旌旗猎猎,迎风招展。汉军水师那沉重而肃穆的鼓点节奏,隔着数里江面传来,依然能清晰地震撼人心,仿佛直接敲打在每一个陈国守军的心坎上。
“天……天哪……”“这……这就是汉军水师?”
“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这么大的船?!”
建康城头,以及城外沿江布防的各个军营里,六万多陈军将士,上至将领,下至普通士卒,几乎全都涌到了可以望见江面的地方。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令人窒息的一幕。无数人的心,如同坠入了腊月的冰窟,瞬间凉透。
许多老兵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前汉军与梁军隔江对峙时的景象。那时的汉军,战船寥寥,且多为中小型号,在长江天堑面前,只能望江兴叹,连渡江试探都显得小心翼翼。
他们完全无法想象,仅仅几年时间,汉军的水上力量,竟已膨胀至如此恐怖的程度!当然,汉军水军能有今日这般气象,这都要“感谢”前梁的湘东王(后为伪帝)萧绎,以及南朝那些嗅觉灵敏、为了利润什么都敢交易的世家大族与寺庙里的大和尚。
眼前的现实,终于击碎了他们心中残存的侥幸与幻想,让他们无比清晰地看懂了陈军与汉军之间那令人绝望的巨大差距。这种实力上鸿沟般的差距,带来的不仅仅是恐惧,更有一种深深的失落与无力感——仿佛自己坚守多年的信念和为之奋斗的事业,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夜幕,终于降临。黑暗吞噬了江面上那令人胆寒的壮观船阵,却吞噬不了将士们心中的阴影。
军营各处,失去了白日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沉默和三五成群的低语。将士们各自聚集在火堆旁、营帐内,声音压得极低,议论的话题却惊人地一致:陈国的未来,以及……他们每个人的前途。
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军帐内,大将欧阳纥正独自一人,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默默地喝着闷酒。劣质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化不开他胸中的块垒。他父亲欧阳頠当年死于江北大战(被侯莫陈悦所杀),他虽以武勇得官,却因是前梁旧将子弟的身份,在新朝颇受猜忌,郁郁不得志。
这时,帐外传来亲兵刻意压低的声音:“将军,华皎将军来访。”
欧阳纥一愣,慌忙将酒壶和耳杯藏到行军榻下,又快速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请华将军进来。”
帐帘一挑,同样官阶不高、面色沉郁的大将华皎走了进来。他目光锐利,一进帐就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酒气,以及火盆边铜壶里温着水的痕迹。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欧阳纥微微苦笑了一下:“奉圣,独自一人,可是有心事?”
欧阳纥叹了口气,示意他坐下:“心事?如今这建康城外,江面上那般景象,谁还能没有心事?华兄不也一样么?请坐。”
华皎依言坐下,却出人意料地从自己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酒瓶,晃了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军中虽禁酒,但此情此景,实在想与奉圣贤弟共饮一杯,以解胸中烦闷,不知兄意下如何?”
欧阳纥见状,先是愕然,随即摇头苦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华兄的眼睛。”他也不再掩饰,从榻下取出自己的酒壶和两只耳杯,“既然华兄带了酒兴,弟便奉陪。只是……此酒甚劣,怕怠慢了。”